林野盯着电脑屏幕,指尖悬在鼠标上方,迟迟没有点下“确认上传”按钮。
四百余条投稿整齐排列在后台,她原本计划从中挑选一百条最有力、最清醒的“新家规”,制成展览文案,配上黑底白字的冷峻排版,在声音剧场的空间里铺满整面墙——一场名为《我们不要的》的反向宣言。
可此刻,她的视线却被一种诡异的熟悉感锁住。
一条条读下去:
“不准再为别人的情绪负责。”
“不准把爱当作交易筹码。”
“不准用‘坚强’来掩盖崩溃。”
“不准觉得不被理解就是自己的错。”
语气坚决,立场鲜明,像刀刃出鞘,斩断旧绳。
但林野的心口突然一紧——这不就是换了个方向的《家规100条》吗?
当年周慧敏写下的每一条“必须”与“应当”,如今被翻转成“不准”与“禁止”,可那股熟悉的审判气息,却毫发无损地延续了下来。
它们依然在要求“正确”,依然在筛选“合格”的情感表达方式,仿佛只有写出足够痛、足够觉醒的人,才有资格站上这个展台。
而她自己呢?
她忽然冷笑了一下。
策划这场展览时,她反复修改文案,斟酌措辞,甚至暗中评分投稿者的文字力度——谁说得更深刻,谁更能代表“受害者”的集体声音。
她在心里默默打分,就像小时候周慧敏批她的作文。
一场新的考试。
只不过这次,考官是她自己。
荆棘纹身微微发烫,那道新生的金线在银色脉络间缓缓游走,像是某种提醒。
林野猛地起身,抽出抽屉里的策划案打印稿,纸张边缘还贴着便利贴,写着“控诉的美学:如何让沉默者发声”。
她捏住一角,用力撕下。
一声轻响,纸张裂开。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整叠文件被她一片片扯碎,扔进垃圾桶。
动作干脆,近乎泄愤,却又带着久违的清明。
她转身走向练习室,从柜子里翻出一卷牛皮纸,裁下一整张,贴在北侧墙上。
空白,未写字,未命名。
然后拿起一支粗头红笔,在正中央写下七个字:
本空间拒绝完美答案。
字迹歪斜,不像展览标语,倒像一次自我放逐的宣言。
做完这些,她蹲在地上喘了口气,目光扫过角落的旧书箱。
那里躺着她小学到高中的所有作文本,封皮泛黄,边角卷曲。
她伸手抽出最底下那一本,《我的妈妈》——那是五年级的命题作文,也是她第一次试图用文字讨好母亲的作品。
翻开第一页,红笔批注如藤蔓缠绕。
每一个“但是”都被圈出,每一句“我觉得”都被划线否定。
最后一页,周慧敏写下了整整三行评语:
情感浮夸,逻辑混乱。
对母亲的理解流于表面,缺乏真实反思。
虚情假意,重写十遍。
林野的手指抚过那行“虚情假意”,指甲微微发颤。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母亲写字时的样子。
不是作为教师批改作业的模样,而是作为一个女人,握笔时手腕的弧度、呼吸的节奏、眼神的焦点。
第二天清晨,她拨通了江予安的电话。
“我想看八十年代教师批作业的影像。”她说,“有没有那种……教学示范录像?”
江予安沉默两秒,“你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她坦白,“但我需要看见她的手。”
博物馆的档案库里,果然藏有一盘编号M-1987-04的黑白录像带,标题是《中小学语文作业批改规范流程》。
江予安花了三天修复音频同步,终于调出一段六分钟的画面:一位女教师坐在课桌前,穿着藏青色毛衣,左手压住学生作文本,右手持红笔,逐字圈画。
镜头推近她的手腕——僵直,微抖,每一次落笔都像在对抗阻力。
肩胛骨紧绷,呼吸短促,连翻页的动作都带着压抑的谨神。
“这不是批改,”江予安低声说,“这是战斗。”
林野看得出神。
画面中的老师每写几个字就会停顿,抬眼望向镜头外,仿佛在确认是否有领导巡视。
她的红笔从不轻易落下,一旦动笔,便用力过猛,常将纸张划破。
“她们那代人,”江予安轻声道,“把红笔当武器,也当盾牌。写狠一点,是为了证明自己够格;批严一点,是怕被人说不负责任。”
林野没说话。
她只记得,小时候每次拿到作文本,看到满页红字,都觉得那是母亲对自己的否定。
可现在她开始怀疑:那些刺目的批注背后,是否也藏着一个同样被考核、被审视、被要求“必须正确”的年轻女人?
当晚,她设计了一个极简的练习:“红笔停写”。
规则只有一条:手持红笔,在纸上任意书写,当感到手臂发紧、呼吸变重时,立刻停笔。
她在声音剧场的问答箱留下一句话:“你最后一次为自己写字,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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