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抱着那个小木箱走回家时,雨已经小得几乎看不见,只是空气里浮着一层薄雾,像是城市在深夜吐出的叹息。
她把箱子放在客厅茶几上,没急着打开录音机,而是盯着那卷空白磁带看了很久。
窗外霓虹模糊成一片晕染的光斑,映在她的瞳孔深处,像某种未完成的信号。
她忽然起身,打开电脑,在“藏声阁”的页面顶端新建了一个文件夹,输入三个字:家庭声档。
光标闪烁了很久。
她想起小时候周慧敏撕她日记本时那张冷硬的脸,想起林国栋躲在厨房修水管时低垂的背影,想起江予安第一次听她读小说片段时微微发颤的手指——那些声音从未消失,只是被埋得太深,深到连他们自己都忘了怎么发出。
第二天清晨,她在公众号发布推文:“我们邀请三代人,上传一段属于家的声音。不完美也没关系,只要它真实。”配图是那束黄光穿透老城区墙面的瞬间,光影交错中,钢琴错音与父亲的脚步声缠绕成一种奇异的和弦。
消息发出两小时,后台涌入几十条私信。
有人想录爷爷临终前最后一句“饭凉了”,有人想保存女儿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
林野一条条翻看,指尖停在其中一条备注上:“我妈记不住事了,但我爸说,她以前最爱哼《茉莉花》。”
她拨通电话,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声音沙哑:“我录了我爸年轻时候讲课的带子,混进他现在说话的片段……可杂音太多,我不知道能不能用。”
“我们不做筛选标准。”林野轻声说,“只做留存。”
审核权限交给周慧敏那天,母女俩在社区文化站碰面。
林野递过平板,界面显示着那位老人儿子上传的音频文件。
周慧敏戴上耳机,听得很慢,一遍又一遍。
她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许久,最终却点开评论框,敲下一行字:
建议保留咳嗽声。那是他冬天备课的习惯。
林野站在她身后,看见这行字跳出来的那一刻,喉咙猛地一紧。
她记得小时候练琴,只要错一个音,周慧敏就会立刻打断:“重来!这种水平也配叫演奏?”从不允许任何“杂音”存在。
而如今,这个曾把完美主义刻进骨血的女人,竟主动为一段喘息留下位置。
“妈。”她低声唤。
周慧敏摘下耳机,目光落在窗外飘起的细雨上,“我不是……不想录自己的故事。”她顿了顿,声音很轻,“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起那个总觉得自己不够好的小女孩。”
林野怔住。
她从未想过,母亲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孩子。
但她没追问,只是点头:“那就先听别人的故事吧。你来做我们的第一位声档管理员,好吗?”
周慧敏沉默片刻,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好。”
与此同时,江予安正坐在博物馆地下资料室,面前摊开一盒泛黄的战地录音带。
他刚完成一段音频修复,播放到最后,却听见一个年轻士兵压低嗓音说着什么:
“爸,我怕我回不去。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学了你修收音机的样子,给战友们放歌。虽然焊得不好,但他们说,听着像家。”
电流般的震颤顺着耳膜直冲脑门。
他猛地摘下耳机,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视线模糊了一瞬,他抓起桌角那个锈迹斑斑的旧零件——母亲自杀那天,家里唯一没被清理的遗物——转身冲出了办公室。
林野是在江边找到他的。
夜色浓重,江风裹着湿气扑在脸上。
江予安坐在堤岸台阶上,手里攥着那块冰冷的金属,指节泛白。
他没有哭,只是望着对岸灯火,像一尊快要碎裂的雕像。
她没说话,只是坐下来,打开手机,点开一条语音——那是前几天周慧敏犹豫再三后发来的试音片段,背景还有水壶烧开的鸣响:
“我……唱得不好,但我想试试。”
歌声断续、走调,甚至带着一丝怯懦,可它确实存在。
林野把音量调高,让那不成调的旋律缓缓流淌在两人之间。
“我们都在学着,”她轻声说,“把断掉的声音接回去。”
江予安闭上眼,一滴泪终于滑落。
几天后,“家庭声档”正式上线。
首页第一行,是一段尚未命名的混剪预览——火苗舔舐纸页的噼啪声、水管接合时水流重启的汩汩声、还有一段极其短暂、几乎被噪声淹没的哼唱残片……
没有人知道这段音频从何而来。
但当访客点击播放时,耳边响起的,不再是孤独的回响,而是一种缓慢生长的共鸣。
林野将那段混剪音频上传至“家庭声档”首页时,天还未亮。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像一层薄霜。
她反复调试着四段心跳的叠加节奏——自己的急促、江予安的沉稳、周慧敏的微颤、林国栋迟缓而绵长的那一声声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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