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盯着电脑屏幕角落那个未命名的文件夹,指尖悬在触控板上方,迟迟没有点下。
窗外夜色浓稠,城市灯火如碎玻璃般铺展到天边,而她的呼吸却像被什么攥住了,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最终点了进去。
音频自动播放——电流杂音中,一段沙哑、断续的旋律缓缓流出。
是童谣,一首她从未完整听过、却莫名熟悉的调子。
副歌部分总在同一个音符上卡住,像是唱的人突然忘了词,又像是……不敢往下唱。
音质模糊,但足够辨认出那是林国栋的声音。
林野猛地抬头,拨通江予安的电话,声音绷得发紧:“这录音……你怎么会有?”
“你爸修灯那晚,”江予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低而稳,像一道锚,“他哼到第三遍时,突然停了。我录下了最后半句。”
林野怔住。
那天她离开配电房后,江予安才赶到——他是怎么知道父亲会哼这首歌的?
可她没追问,只觉心口一沉,荆棘纹身悄然泛起微冷的刺痛。
她重新戴上耳机,一遍遍回放那走调的音符。
不是失误。
是刻意卡住。
仿佛只要不唱完,记忆就不会溃堤;仿佛只要不碰到底层那一声叹息,就能继续扮演沉默的父亲。
她起身翻出尘封的童年相册,在泛黄纸页的背面,一行褪色红笔字刺入眼帘:
“三岁,发烧,整夜哭,林国栋唱童谣止住。”
林野手指一颤。
母亲写的?
周慧敏竟会在某个清醒或酒醉的夜里,记下这样一句话?
她从未听父亲提过。也从不曾记得自己曾因一首歌安静下来。
当晚,她抱着笔记本和耳机回到老宅。
家属楼走廊依旧潮湿阴暗,门缝里透出厨房微弱的灯光。
她推门进去时,林国栋正低头擦拭工具,扳手、螺丝刀整齐排列在油布上,像某种仪式。
“爸,”她轻声开口,“你以前……会唱歌?”
老人动作一顿,没抬头,只是将一块抹布折了又折。
“唱过。”他说,嗓音干涩,“后来……她说了,难听,会吓着你。”
空气凝滞了一瞬。
林野望着他布满裂口与老茧的手,忽然想起少年时代那些深夜——她蜷在房间角落发抖,焦虑如潮水淹没呼吸,而厨房的水管总在此刻“恰好”漏水。
水流哗哗响着,盖过了她的抽泣,也遮住了门外那个笨拙蹲守的身影。
原来他不是不会安抚。
是他被禁止了表达的方式。
他的温柔,早就在“难听”“没必要”“别添乱”的训斥中,被一点点剪碎、藏进噪音里。
她喉咙发紧,低声说:“我想把那首歌修好。”
林国栋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浑浊却深邃,像井底沉了半辈子的月光。
他没问为什么,也没阻拦,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天,她带着原始录音去找江予安。
他在心理咨询室后的资料间架起设备,耳机并联,两人一同反复剥离杂音。
当频谱图展开时,异样浮现——那走调的音符处,原有一段极轻微的女声哼唱,被人为抹除过,只剩残频波动。
“这是……”林野屏息。
“有人清除了另一道声音。”江予安语气沉下,“而且很小心,不是普通降噪能造成的。”
林野脑中电光火石——外婆。
那个在周慧敏醉酒夜被提起的女人:“我妈唯一温柔的时候,是给我唱摇篮曲。”那时她烧伤了手,跪在灶台前哭,没人管,只有母亲哼着歌,把她搂进怀里。
原来父亲不是唱不好。
他是唱到那段,就会想起妻子童年里那个缩在厨房角落的小女孩——烫红的手背,无人问津的眼泪,还有那唯一一次响起的摇篮曲。
而他救不了她。
也不能替她哭。
所以他只能卡在那个音符上,年复一年,在配电房昏黄的灯下,用半句残歌祭奠两个被压抑的灵魂。
几天后,林野完成修复版。
女声轻柔浮现,与林国栋沙哑的男声交织成完整的旋律。
她没再听第二遍,只默默存入U盘。
临走前,江予安叫住她。
“你打算怎么用它?”
她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来往的人群,良久才说:“让更多人听见那些‘没唱完’的歌。”
江予安没再问。他知道,有些声音,本就不为回答而存在。
夜深回家时,林野将U盘插入电脑,新建文档,输入标题:《坏掉的摇篮曲》。
光标闪烁,如同心跳。
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她终于明白——有些沉默,不是爱的缺席,而是爱得太深,深到连出口都怕惊扰了伤口。
而这一次,她想让那首歌,完整地,响一次。
林野将修复版的童谣《坏掉的摇篮曲》剪辑进“藏声阁”新展区时,特意选用了最原始的音频波形作为视觉背景。
黑白交错的声纹如荆棘蔓延,在幽暗展厅中央缓缓律动,像一颗悬停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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