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手指停在那片焦黑的纸屑上,指尖微微发颤。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灰烬与旧书页被火舌舔舐后的苦味,像某种沉睡多年的记忆正一寸寸苏醒。
她不敢抬头看母亲的脸,怕自己一旦对视,就会溃不成军。
“惩罚是为了让孩子记住爱。”
这句话曾在无数个夜晚刺进她的耳朵,钉入骨髓。
小时候发烧到三十九度,周慧敏仍逼她背完二十个英语单词才准吃药;作文比赛拿了二等奖,换来的是当众撕碎奖状:“差一分就是失败,你要学会恨它。”那时她总以为,母亲是天生冷血,是披着人皮的荆棘怪兽。
可现在,这句曾被她当作暴行遮羞布的话,竟从一本烧毁的心理学教材中爬了出来——带着泛黄的批注、密密麻麻的下划线,甚至还有干涸的泪痕。
江予安说得对。
有些控制,根本不是恶意,而是母亲唯一会表达的靠近。
林野缓缓蹲下,膝盖压在地毯粗糙的纤维上。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去拾另一角残片。
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周慧敏的手抖了一下,镊子悬在半空,目光落在女儿低垂的发顶。
十年了,这是她们第一次在同一片废墟里并肩跪坐,不再争吵,不再逃避,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错开节奏。
“你……怎么想到回来?”周慧敏终于开口,声音沙得像磨过砂纸。
“我想知道,”林野盯着手中一片边缘卷曲的纸,“那本日记,是不是你寄给我的。”
周慧敏猛地抬眼。
一个月前,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出现在林野公寓门口。
里面是一张复印页——她十二岁那年写下的日记残段:“今天我又考了第二名,妈妈说我可以死了。”字迹稚嫩却透着死气。
背面用红笔写着:“对不起。”
她查了邮戳,来自老宅所在区。
她一度怀疑是父亲偷偷寄出,又怕是他替母亲顶罪。
可若真是周慧敏亲手祭出……那就意味着,那个曾一把火烧掉她全部秘密的女人,如今竟在灰烬里翻找忏悔?
“是我。”周慧敏闭上眼,“我整理阁楼时发现了藏在地板夹层里的复印件。我不知道你还留着这些……我以为全都烧干净了。”
林野鼻尖一酸,强行咽下。
原来那些她以为永远消失的文字,并未彻底湮灭。
就像她胸口的荆棘纹身,哪怕结痂溃烂,也始终盘踞在那里,记录每一次被误解、被伤害、被否定的瞬间。
而现在,连施害者也开始面对它的重量。
窗外暮色渐浓,城市灯火次第亮起,映在书房玻璃上,模糊了母女俩的身影。
林野忽然注意到,周慧敏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淡疤痕,细长得像一条褪色的墨线。
“你的手……”
“缝纫机轧的。”周慧敏低头看了看,苦笑,“高三那年,我妈让我通宵做弟弟的校服,说‘姐姐就该懂事’。我不肯,她就把针车推过来,按着我的手压上去。”
林野怔住。
她从未想过,那个总是挺直脊背、眼神锐利如刀的母亲,也曾是个被逼着流血也不许哭的孩子。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充满敌意。
她们继续拼凑那些无法复原的碎片,像两个考古者,在彼此生命的断层中寻找证据。
桌上那本《教育心理学》只剩半边封面,可林野还是看见了借阅章:市立图书馆,1987年3月。
那是周慧敏十八岁那年。
一个刚刚逃离原生家庭的女孩,怀揣教师梦走进师范学院,认真记下每一条“科学育儿法则”,试图用知识重塑命运。
可她学到的,不过是把暴力包装成责任,把恐惧美化为期待。
林野忽然明白,母亲不是不懂爱,而是从来没被好好爱过。
良久,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动作很轻,像是怕打破这片刻脆弱的平静。
“妈。”她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融进晚风。
周慧敏抬头,眼里有迟疑,有戒备,还有一点近乎卑微的期盼。
林野没再说什么,只低声问:“我能看看你的房间吗?就一眼。”
周慧敏愣住,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林野转身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
脚步很慢,像踩在回忆的薄冰上。
她知道,有些真相还在更深的地方等着她——比如那张一直挂在客厅却从不允许她细看的老照片,比如父亲酒后嘟囔过的“你外婆从来不喜欢你妈”,比如为什么每年清明,母亲都要独自去郊外墓园站满两个小时,却不烧香,也不说话。
但她现在不想追问。
她只想看看,那个曾让她恐惧一生的女人,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是如何独自入睡的。
林野推开那扇门时,仿佛推开了一个被时间封存的世界。
房间小得近乎苛刻,墙面刷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米黄色乳胶漆,边缘已泛灰开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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