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整。
城市又一次陷入了那短暂的三秒黑暗。
街灯、窗灯、路灯连成一片的光河骤然中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掐断了呼吸。
老梧桐树影下,林野站在信灯计划的第一盏灯旁,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心口——那里,荆棘纹身正微微发烫,像是某种情绪在皮肤下缓慢爬行。
三个月来,“三秒仪式”已成了这座城市的隐秘节律。
起初只是零星几户响应,如今连幼儿园的孩子都会在老师带领下闭眼默数:“一、二、三。”有居民说,这三秒让他们想起了久违的安静;有人说,这是对逝去之人的温柔致意;还有人录下断电瞬间的声音,剪成冥想音频上传网络,标题写着:我们曾共同停顿过三秒。
可就在昨夜,林野收到了一条私信。
“你们每晚九点关灯……我妈现在一到这个时间就发抖。那是我爸走的时间。”
字不多,却像一根锈钝的针,扎进她最敏感的神经。
她立刻调取过去几次仪式的社区情绪数据。
热力图上,大部分区域呈现平稳的蓝绿色,但靠近东区老旧家属院的一片,每次断电后都出现尖锐的焦虑峰值——心跳加速、呼吸紊乱、活动频率激增。
监控片段里,一个老太太死死攥着窗帘边缘,直到灯光恢复才松开手,指尖泛白。
江予安坐在她对面,手指轻敲桌面:“共情不该是强制暂停。有些人,需要的不是记住,而是被允许忘记。”
这句话让她怔了很久。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用一种“治愈”的名义,要求所有人以同样的方式面对伤痛。
就像当年周慧敏逼她背完一百遍英语单词才准吃饭一样——你以为是在帮她好,其实只是把自己的标准强加于人。
于是她提出“双轨制”方案:信灯仍统一断电三秒,象征性的集体停顿保留;但居民可自愿申请“静默模式”——家中灯具不参与残影效应,仅维持基础照明,如同从未中断。
公告发布当天,系统后台只收到三人报名。
可林国栋在巡检时发现异常:十七户的信灯在仪式前自动切换至低功耗状态。
他调出安装记录,亲自上门排查,结果在一户人家窗框边发现了绝缘胶带——有人悄悄遮住了滤光片,让灯无法进入沉浸式断电流程。
“他们不敢说不想参与。”林野看着父亲递来的照片,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就像我小时候,考了98分,也不敢说我已经尽力了。”
她想起那个耳光响彻客厅的夜晚,周慧敏指着试卷怒吼:“差两分就是差两分!这不是努力的问题,是态度!”而林国栋蹲在厨房洗抹布,水龙头哗哗作响,仿佛要冲走所有不该听见的话。
原来有些沉默,是一代代传下来的。
那天晚上,林野做了一个决定。
她在城西废弃的老厂房外,架起了一盏全新的信灯。
外观与街区其他灯完全一致:灰铁灯柱、磨砂玻璃罩、底部刻着编号001。
唯一的不同是,它的程序被彻底重写——断电三秒后,它不会重启发光,也不会留下任何残影。
重启之后,也永远黑着。
标语只有一句,漆在灯柱背面,几乎难以察觉:
你也可以不记得。
首夜,没人来。
第二夜,风吹动铁皮屋顶发出呜咽声,灯柱孤零零立着,像一座无人祭拜的墓碑。
第三夜,九点零七分,一名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站定在灯前,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那盏熄灭的灯,站了整整十分钟。
临走前,他抬手碰了碰灯壳,低声说:
“谢谢你……让我忘了。”
林野躲在厂房二楼的监控屏后,眼泪无声滑落。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疗愈不是强迫谁走出阴影,而是告诉他们:你可以留在暗处,也可以选择不再想起。
不必感恩,不必坚强,不必成为别人期待中的“被治愈者”。
那一晚,她更新了项目日志,只写了一句:
“光的意义,或许不只是照亮。”
几天后,林国栋照例登录系统后台查看运行状态。
他的目光扫过各项参数,在“异常设备清单”中停顿了几秒。
001号灯连续三晚未响应唤醒指令,系统标记为“离线故障”。
他没点击报修。
反而打开总控程序的高级权限界面,在每月一次的“三秒仪式”启动脚本前,新建了一个隐藏子程序。
代码极简,功能未命名,仅设置了一个触发条件和执行动作。
屏幕光映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他盯着那行即将保存的指令,良久,缓缓点了确认。
九点整,城市再度陷入那三秒的寂静。
林野坐在客厅的旧沙发里,指尖还残留着开关旋钮的冰凉。
她没有等灯光恢复,也没有抬头去看墙上的钟。
江予安坐在她身旁,手中一本泛黄的《创伤与记忆》翻到了中间某页,指节轻轻压着纸面,仿佛在替她读出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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