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手指还停在那行被红笔反复描过的字上。
“如果她知道我每晚都看,会不会少恨我一点?”
纸页泛黄,墨迹深浅不一,像是被人一遍遍描摹过,又不敢用力太重。
那不是愤怒的划痕,也不是冷漠的涂改,而是一种近乎卑微的确认——仿佛写下这句话的人,在黑暗中伸手触碰一面早已裂开的墙,明知无法修补,却仍想感受一丝温度。
她忽然觉得胸口发紧。
心口那片荆棘纹身原本沉寂已久,此刻却隐隐刺痛起来,像有根细丝从书页里延伸而出,缠住她的神经。
这不是普通的负面情绪感知,而是某种更复杂的共鸣——愧疚、执念、压抑的悔意,混杂着不肯承认的爱,如雾般弥漫在空气中。
母亲从未说过一句软话。
从小到大,周慧敏的逻辑始终清晰:错的是你不够努力,不是我太过严苛。
你说痛苦?
那是脆弱。
你说委屈?
那是不知感恩。
就连林野出版《荆棘摇篮》时,媒体采访问及家庭影响,她也只是冷笑着对记者说:“我家没出过精神病,她写那些东西,纯粹是为了博眼球。”
可现在呢?
这套书藏在衣柜最深处,压在一叠旧棉袄下面,位置隐蔽得像是要躲过连自己都怕看见的眼睛。
可磨损的书脊和密密麻麻的批注又暴露了一切——有人读了太多遍,读到手指磨出习惯性的折痕,读到深夜独自喃喃自语,读到需要用铅笔代替嘴巴说出不敢出口的话。
“我没你想的那么坏……我没那么坏。”
监控画面里的母亲坐在灯下,背影佝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一瞬,林野竟分不清,究竟是她在书写母亲,还是母亲在通过她的文字,一点点把自己拼回来。
手机震动。
是张姐。
“小林啊,你妈这月第三次漏取药了。”张姐的声音低而稳,带着社区药剂师特有的那种克制关怀,“抗焦虑药,登记显示她上周二、周五都没来拿。我打了两个电话,她接了,但说‘最近状态好,想减量’。”
林野盯着屏幕上的监控回放,心头一沉。
减量?
可她在夜里翻书到凌晨三点,反复咀嚼女儿笔下对自己的审判——这叫状态好?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母亲正在两种身份之间撕裂。
白天,她是那个拒不认错的“施害者”,用冷硬外壳抵御外界评判;夜晚,她却是悄悄翻开书页的“读者”,在字里行间寻找救赎的缝隙。
她既想否认一切,又渴望被理解;既害怕面对真相,又无法停止凝视。
这种撕扯,比单纯的冷漠更危险。
江予安说得对——她不需要被原谅,也不需要被理解。
她需要的是一个出口,一个能让她不必承认失败,也能悄然卸下重负的方式。
“你可以让她‘偶然’发现你知道。”江予安昨晚这样说,语气平静,“不是对峙,而是邀请。让沉默成为对话的开始。”
林野思忖良久。
第二天傍晚,她将《静默回响》的手稿复印件轻轻夹进《荆棘摇篮》第一册的中间章节——正是描写小女孩躲在床底听着父母争吵的那一段。
手稿上有一句未删改的原句:“我想抱你……可我怕你推开我。”
她没有署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把书放回原处,像埋下一枚不会爆炸的信标。
当晚十一点十七分,家中监控自动推送提醒。
画面中,周慧敏穿着旧式睡衣走进书房,动作迟缓。
她在书桌前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本《荆棘摇篮》上。
她迟疑地伸手,抽出书,翻开。
一页,两页。
直到指尖停在那张手稿复印件上。
她的呼吸变了。
肩膀微微塌陷下去,手指颤抖着抚过那行字,一次,又一次。
她没有哭,甚至连眼泪都没流,只是反复摩挲着纸面,仿佛想通过触觉确认这是否真实。
最终,她合上书,抱在怀里,坐在椅子里许久不动,像一尊被时间遗忘的雕像。
林野关掉屏幕,靠在沙发上闭眼。
荆棘纹身仍在隐隐作痛,但这一次,疼痛中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窒息般的压迫,而是一种缓慢流动的暖意,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愈合,还是新一轮风暴的前兆。
但她知道,有些门一旦松动,就再也关不回去。
三天后清晨,林野走进厨房准备咖啡。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料理台上。
她一眼看到母亲的药盒——整齐摆放在调料架旁,位置比平时偏右了些。
抗焦虑药归位了。
但她拿起盒子检查时,指尖一顿。
剂量,减半。
林野的手指在药盒边缘停了片刻,指尖残留着塑料壳的微凉。
她盯着那排被减半的药片空格,像在解读一段隐秘的摩斯密码。
阳光从窗缝斜切进来,照亮空气中浮游的尘埃,也照出母亲最近愈发明显的颤动——右手端茶时总有一瞬失控的抖,像是某种无声的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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