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出发的。
天空压着灰白的云,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布,低得几乎要贴上屋顶。
她站在东城区筒子楼斑驳的铁门前,手里攥着那张被王桂香塞进她掌心的纸条,指尖早已沁出汗意。
风吹过狭窄的巷道,卷起几片枯叶和塑料袋,也掀动她额前微乱的碎发。
她抬头望着锈迹斑斑的五楼阳台,晾衣绳上挂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在风里轻轻晃荡。
李婉如就住在这里,那个曾教她跳舞、如今却与世界渐行渐远的老教师。
楼梯是水泥砌的,台阶边缘已被岁月磨出圆角,扶手上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底下铁灰色的金属。
每一步都伴随着吱呀声,仿佛整栋楼都在呼吸着过往的记忆。
林野走得极慢,心跳却越来越快——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是怕真相太轻,还是怕它重得无法承受?
门开了。
老人穿着藏青色毛衣,银发整齐地挽成一个髻,眼神清明得让人意外。
“你来了。”她说,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知道你会来。”
她没问名字,也没请她坐下,只是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生锈的小铁皮盒,动作缓慢而庄重。
打开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多年的开关。
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条。
林野接过它时,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那是母亲的字迹——工整、锋利、一丝不苟,像刀刻出来的。
上面写着:“请多照顾我女儿,她胆小,但很努力。”
背面还有一行铅笔写的字,更小,更轻,仿佛生怕被人看见:
“费用我多付,别让她知道。”
空气忽然凝固了。
她的脑海猛地炸开一道闪电。
那年冬天,舞蹈比赛前夜,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冷如霜:“跳不好就别回家。” 她缩在墙角,指甲掐进掌心,不敢哭出声。
可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个被称为“狼妈”的女人,曾独自走进这间简陋的教室,把这张纸条递到老师手中,低声恳求。
“我宁愿她恨我,也不愿她被人看轻。”
金手指骤然搏动,一股尖锐的情绪残响刺入她的神经,如同荆棘逆生长,直扎进心脏。
文字浮现在意识深处,带着颤抖的温度——那是母亲从未说出口的话,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独白,终于通过她这个“容器”得以显形。
她跌坐在床沿,纸条紧贴胸口,像是怕它消失。
当晚,她将这张纸条与自己早年撕毁又偷偷捡回的舞蹈考级证书残页一同放入晶体拓印仪中。
机器嗡鸣启动的瞬间,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心口的纹身开始发烫、膨胀。
突然,一段完整的记忆波涌入脑海——
“今天骂她‘笨’……可她练到凌晨两点。我说‘不准哭’,可我回房就吐了药片。我怕一旦心软,二十年的狠就白费了。”
林野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已站起身,赤脚走向厨房。
冰箱旁的小药盒敞开着,她手里正捏着一瓶熟悉的白色药瓶——那是母亲常年服用的抗焦虑药。
她的嘴唇无声开合,喃喃重复:“不能停,停了我就撑不住了。”
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下一秒,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腕。
江予安站在她身后,眉头紧锁,目光深邃而清醒。
“你在模仿她的思维模式。”他说,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林野,你正在用她的方式去理解痛苦,而不是用自己的方式走出它。”
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滑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语气、甚至呼吸节奏,都与母亲如出一辙。
那种近乎病态的执拗,那种以自我摧毁换取掌控感的逻辑,正悄然侵蚀她的边界。
共情不再是桥梁,而成了一道吞噬自我的深渊。
她闭上眼,任由身体发抖。
第二天清晨,老周来电。
“你妈昨晚来了三趟博物馆,都在静音走廊走,不进厅。”他顿了顿,“最后一次,她在‘母亲忏悔室’外站了四十七分钟,最后……转身走了。”
林野怔住。
那个专为亲子关系创伤设立的互动空间,母亲竟曾徘徊在外?
她一直以为周慧敏从不屑于这种“软弱”的表达。
可现在看来,不是拒绝理解,而是恐惧面对——一旦承认自己错了,她赖以生存的“正确性”就会崩塌,连同她用三十年筑起的身份一起轰然倒塌。
那天晚上,她打印了两份《静默回响》。
一份,悄悄留在母亲书房的抽屉最底层;另一份,交给了江予安。
“如果她崩溃,”她说,声音轻得像风,“至少有人能接住她。”
窗外雨丝斜织,城市灯火模糊成一片晕影。
她坐在书桌前,久久未动。
心口的荆棘微微颤动,不再剧痛,却有种沉重的温热,仿佛某根深埋的根须,终于触到了土壤深处的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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