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站在美术馆的玻璃门前,风从背后吹来,带着春寒未散的湿意。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邮件——“展览”,两个字像一枚钉子,把她钉在了原地。
三天前那封无名信寄出后,她以为只是完成了一场沉默的告解,却没想到,有人把她的痛苦铺展成了光。
展厅入口挂着一块哑光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展名:《情绪留白》。
没有花哨的设计,只有三个字,干净得近乎残酷。
唐薇就站在门口,穿着灰呢大衣,短发利落,眼神温和却不容回避。
“你来了。”她说,“我知道你会来。”
林野没问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也没问为何会选中那篇匿名投稿《她没哭》作为核心展品。
她只是点了点头,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走。
展厅中央是一幅巨大的空白画框,边框是旧木色的,像是从某个老屋拆下来的门框。
下方标签写着作品名:《她没哭》,作者:未知。
可林野知道,那是她写的——不是文字意义上的写,而是用整段人生刻下的标题。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伤痛无法言说,并非因为遗忘,而是语言本身就成了压迫的工具。
于是她选择留白,把哭声藏进空无一物的画面里。
她在画前站了很久,直到听见角落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十四岁上下,瘦小,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毛衣,左手始终插在口袋里,仿佛藏着什么不愿示人的东西。
她是小周,母亲妹妹的女儿,自幼寡言,被家人称作“不会说话的孩子”。
此刻,她正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向空白画心。
“阿姨在这里。”她说。
唐薇蹲下身:“你说谁?”
小周摇头,声音很轻:“她把声音藏进白里了,就像我藏作业本。”
林野猛地一震。
藏作业本?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曾把写满委屈的日记藏在床垫下,却被母亲翻出、当众焚烧。
而小周……那个总低着头、从不抬头看人的眼睛的女孩,原来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抵抗着同样的窒息。
她走近几步,终于看清小周脸上细微的表情——那不是冷漠,是长期压抑后的麻木,是学会了不让情绪溢出的安全面具。
就像当年的她,也像……母亲。
当晚回到家,林野调出小区河边的监控录像。
那一夜,母亲放红纸船的情景再度浮现:昏黄路灯下,周慧敏蹲在石栏边,将一只折好的小船轻轻放入水中。
画面清晰到能看见她颤抖的手指。
然后,林野放慢帧速。
就在纸船漂离岸边的一瞬,母亲的嘴唇动了。
张开,又合上。
没有声音。
一次,两次,三次。
像是挣扎了无数次,最终仍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掐住了喉咙。
林野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扣住鼠标。
她忽然懂了——那不是冷漠,不是无情,更不是不爱。
那是恐惧已深到连发声的肌肉都冻结。
一个从小被教育“哭是软弱”“诉苦是丢脸”的女人,在试图呼唤女儿名字时,竟连声带都在战栗。
她连夜写下一封信,夹在一册全新的牛皮日记本里,悄悄放在母亲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扉页只有一行字:
“不必完整,不必正确。”
第二天傍晚回家,书房门虚掩着。
她推门进去,看见那本日记摊开着,第一页工整地写着:
1998.3.12
后面是一个句号。
但那不是普通的句号。
它被反复描黑,墨水几乎穿透纸背,边缘晕染成一团模糊的阴影,像一颗凝固的心跳,又像一句卡在喉间的“我爱你”,终究没能说完。
林野颤抖着捧起本子,贴在胸口。
就在那一瞬,金手指骤然抽离一段记忆——
江予安坐在咨询室的阳光里,微微笑着,指尖轻敲桌面:“你知道吗?你皱眉的样子,特别像在写诗。”
温暖,熟悉,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她努力回想那是哪一次会谈,具体说了什么话才引出这句评价,却发现那段记忆竟如沙漏中的细沙,悄然流尽。
心头空了一块,疼得发闷。
她猛然意识到:母亲每写出一个字,她就要失去一段与爱人的温度。
这不是报应,是代际创伤的献祭仪式——一个以沉默换觉醒,以遗忘偿勇敢的代价。
深夜,周慧敏独自坐在书房,台灯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盯着纸上那句“野野”,笔尖悬着,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突然手腕剧痛,仿佛有根铁丝从筋肉里穿过,狠狠搅动。
她想起父亲的声音,几十年前回荡在家里的训斥:“写字是给外人看的,心事烂在肚里才安全。”
她猛地掰断钢笔,金属笔尖飞出去,撞在墙上发出清脆一响。
但她没有合上日记本。
那句“野野”仍留在纸上,歪斜、颤抖,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