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还在烧。
炭火早已由红转青,边缘结了一圈灰白的霜,可火焰却始终不灭,像一口沉默的嘴,吞咽着一张又一张纸条。
人们排着队走来,大多低着头,脚步迟疑,仿佛跨过的不是地上的白灰线,而是一道多年不敢触碰的心理界碑。
有人写得密密麻麻,字迹被泪水晕开;有人只写了几个字,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他们把纸条折成小方块,有的甚至捏成团,然后松手——纸片飘落,触火即燃,一瞬化作飞舞的黑蝶,旋几圈,便消逝在热流里。
林野站在火盆三步之外,双脚如钉入地。
她没有再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每一次火焰跳动,她心口那片银灰色的荆棘纹路就轻轻一抽,像是有根看不见的丝线,从她的血肉深处牵出一缕极细的黑雾。
那雾起初如烟,游走于皮肤之下,随即自七窍缓缓溢出——鼻尖、眼角、唇缝、耳道,甚至发梢末端,都渗出丝丝缕缕的暗色气息。
它们不再缠绕她,不再刺入骨髓,而是笔直向上,在空中扭曲、凝缩,最终坠下一枚枚晶莹剔透的黑色晶体,落在她脚边的碎石地上,发出清脆如冰裂的声响。
老秦跪坐在碑林边缘,背脊微驼,像一尊被岁月压弯的石兽。
他不用看,也不用听。
每一块晶体落地,他便伸手去拾,指尖刚一接触,整张脸就微微颤动起来。
焦虑的晶体表面布满细密尖刺,他摸到时眉头紧锁,指腹被划出一道浅痕;怨恨的则质地粗糙如砂石,刀锋刮过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而悲伤的……最沉,坠在他掌心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棉布,连呼吸都随之沉重几分。
他一块块刻。
不用草稿,不用测量,刻刀落处,字迹自然浮现。
每完成一块,他就轻轻将碑摆正,动作虔诚得如同安葬死者。
碑与碑之间留有等距的空隙,仿佛这片废墟之上,正在悄然重建某种秩序。
唐薇蹲在三米外,镜头稳稳对准林野。
她调至微光模式,画面中,林野的身影被一层流动的黑雾包裹,那雾如藤蔓般升腾,却不再攻击宿主,反而像某种仪式性的献祭之烟。
最惊人的一幕发生在午夜零点前后——一位穿藏蓝大衣的中年女人走到火盆前,颤抖着烧掉一张泛黄的信纸。
纸上只有两行字:“我儿子跳楼前最后一句话是‘妈妈对不起’。我没回他。”
火焰猛地蹿高,映得四周人脸忽明忽暗。
几乎同时,林野心口猛然一震,一大团浓稠如墨的黑雾自她口中喷涌而出,在空中迅速凝结,竟形成一块足有婴儿头颅大小的晶体,通体漆黑,内部似有血丝游动。
它坠地时轰然作响,震得附近几块小碑微微晃动。
老秦拾起它,手指抚过表面,闭目良久。
再睁眼时,他已执刀刻下第一笔。刀锋划过,碑面浮现出一行字:
“此痛不属于她——但你必须记住它属于你。”
唐薇屏住呼吸,镜头拉近,捕捉到那行字浮现瞬间,林野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但她没抬手去擦,只是仰头望着夜空,仿佛在确认——这痛,终于不再是我的了。
陆晨坐在角落的水泥墩上,采访本摊在膝头,耳机早已摘下。
他原本准备好的问题——“如果没人再需要你,你还写吗?”——此刻显得如此轻佻而残忍。
他盯着林野的背影,忽然觉得她不像一个作家,也不像一个疗愈者,更像一座曾长期替他人承重的桥。
而现在,桥正在拆。
他低头,在本子上缓缓写下标题:
《当引路人不再回头,我们是否终于学会走路?》
风又起,卷着余烬在空中打旋。
远处街角,那道模糊的身影越走越近。
月光斜照,照出他手中提着的东西——一只褪色的帆布包,边缘磨得发白,拉链半开,露出一角泛黄的笔记本。
而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泣。
范晓芸站在白灰圈外,双手死死攥着衣角,眼睛死死盯着老秦手中那块尚未刻完的晶体。
她的嘴唇剧烈颤抖,身体微微前倾,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她的目光,牢牢钉在晶体深处——那里,隐约浮现出一行未完成的刻痕:
“我被家暴十年……”范晓芸的抽泣声撕开夜的寂静,像一根绷断的琴弦,在碑林上空骤然炸响。
她死死盯着老秦手中那块未完成的晶体——“我被家暴十年……”几个字尚未刻全,却已如刀剜心。
她的身体猛地前倾,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拽向那块石头,下一秒便尖叫着冲破人群的围栏,扑向石碑。
“那是我的故事!你不能把它变成石头扔在这儿!”她嘶吼着,手指几乎要触到晶体,眼中燃着绝望与愤怒交织的火,“那是我流的血、挨的打、半夜捂着嘴不敢哭的日子!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把它烧了、刻了、立在这儿当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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