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蹲在阳台角落,扫帚的竹柄硌着掌心,火盆里最后一撮灰被轻轻拢起,倒入垃圾袋。
她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
晚风从窗外溜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她裸露的手臂,却拂不散心头那股闷烧似的灼热。
她站起身,走向衣柜,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件旧棉袄安静地躺在一堆旧书与毛线中间,粗布领口磨得发白,袖口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汤渍。
这是外婆唯一留下的衣物,她本打算明天就送去慈善站。
可当她抖开衣襟准备折叠时,指尖忽然触到夹层里一处异样,硬而薄,像藏着一片枯叶。
她迟疑了一瞬,将手探进去,摸出一叠信。
泛黄的纸页边缘卷曲,墨迹褪成淡褐色,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成齑粉。
每一封的收件人栏都工整写着“慧敏”两个字,笔画一丝不苟,却从未贴过邮票,也从未盖上邮戳。
她一封封翻看,喉咙渐渐发紧。
没有一句“想你”,也没有“保重身体”。
全是琐碎得近乎冷漠的记录:菜价涨了三毛,冬笋今天上市,王家小子考上师范了,巷口修车铺关门了……最后一封写于七年前冬天,字迹已有些颤抖:“你弟寄前来了。我没事。你保重。”
就这么结束了。
林野坐在床沿,手指微微发抖。
这些信不是思念,也不是责备,更像是一种执拗的仪式——一个母亲坚持向远方的女儿汇报生活,哪怕从未收到回音。
忽然,心口一热。
那道银灰色的荆棘纹身,在锁骨下方悄然泛起微光,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情绪唤醒。
一阵低语般的震动从纸面渗入指尖,顺着血脉爬升,最终在耳畔凝成一句沙哑的轻唤:
“慧敏……多吃点。”
她猛地闭眼。
眼前骤然浮现画面——昏黄灯泡下,老年外婆佝偻着背坐在灶前小凳上,手里捏着半块冷馒头。
电话听筒搁在肩头,话筒里传来周慧敏冰冷的声音:“我现在正开家长会,没空回来。”老人喉头滚动了一下,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嘴角抽动,眼眶红了又压住,终究没让眼泪落下来。
那一口饭,咽得艰难而沉默。
画面一闪即逝,如同老电影胶片突然断裂。
林野跪坐在地,双手撑住地板,呼吸急促,泪水却已汹涌而出。
这不是她的记忆,可痛感如此真实,仿佛她也曾坐在那个厨房里,亲眼看着一位母亲把爱熬成无声的忍耐。
她抓起手机,手指颤抖拨通周慧敏的号码。
铃声响了四下,接通了。
“妈,”她的声音哽咽,“外婆……她一直给你写信。几十年,每年都在写,可一封信都没寄出去。”
电话那头长久地静默,只有电流轻微的嘶响,像风吹过荒原。
然后,是周慧敏冷冷的一句:“她不懂教育。连自己女儿都保不住,写这些有什么用?”
忙音响起。
林野握着手机,怔在原地。
屏幕映出她湿漉漉的脸,和身后凌乱摊开的信纸。
那些曾被她以为是冷漠、是疏离、是亲情断绝的证据,原来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呼救——而发出呼救的人,早在多年以前就被定义为“软弱”。
童年无数次,她在饭桌上因多问一句“外婆什么时候来”而遭训斥:“你妈就是太软弱才被人欺负!别学她!”那时她以为母亲恨的是外婆的无能,现在才明白——周慧敏恨的,从来不是那个不肯反抗的母亲。
她恨的是当年那个同样无力反抗的小女孩自己。
林野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桌上那叠信上。
烛火未点,可她仿佛看见无数个夜晚,外婆独自坐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下“慧敏”,然后默默收起,藏进一件不会说话的旧衣里。
她不能就这样结束。
第二天清晨,她订了去皖南山镇的车票。
高铁穿行于晨雾之中,窗外的风景由都市楼宇渐变为青瓦白墙。
三个小时后,她站在一条石板小巷口,空气里飘着柴火与腌菜的气息。
杂货店门口坐着个中年女人,正在剥豆子。
抬头看见她,手顿了一下,喃喃道:“哟……长得真像啊。倔起来,跟你外婆一模一样。”
是王彩云。
她没多问,只叹了口气,转身从柜底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她说万一有人来找,就把这个交出去。”她递过来时手有些抖,“她说,慧敏最喜欢吃冬笋了。”
盒子里是一支老旧录音笔,还有一张银行存折。
翻开存折,每月十五号都有二十元取款记录,备注栏清一色写着:“寄慧敏”。
可查询地址显示,这笔钱始终在本地支取,从未汇出。
林野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
沙哑的女声从破损的扬声器里传出,断续而温柔:“今天挖了笋,留了最嫩的两根……等晾干了给你寄去吧。唉,电话又没人接。你也忙,我不该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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