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烧到第三天,体温像被什么拽住似的迟迟不肯降下去。
药片在胃里化成苦涩的潮水,她昏沉地躺着,意识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回漂荡。
窗外天色始终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半梦半醒间,听见水杯轻碰床头柜的声响,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
睁开眼的一瞬,只看到一个剪影坐在窗前——江予安背对着她,肩线绷得笔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节奏杂乱无章,像是某种失控的摩斯密码。
房间里没有开灯。
凌晨四点的城市尚未苏醒,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在他轮廓边缘划出短暂的光痕。
林野想开口,喉咙却干得发痛。
她只是静静看着那个背影,忽然心口那道早已淡去的银痕,毫无征兆地发烫起来——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灼热的共鸣,仿佛皮肤下埋着一块烧红的铁。
紧接着,画面涌进来。
七岁男孩蜷在门后,门缝外是客厅昏黄的灯光。
女人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声音颤抖:“我撑不下去了……可孩子还小。”话音未落,玻璃杯砸在地上,清脆得像骨头断裂。
下一秒,寂静。
心跳声在林野耳边轰然炸开,又骤然停止——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另一个人的,遥远却真切,带着溺亡前最后一口气的窒息感。
她猛地睁大眼,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再看去时,江予安已经起身,动作轻缓地倒了杯水,转身走向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控从未发生。
“醒了?”他低声问,将水递到她唇边,“再吃一次退烧药。”
林野顺从地吞下药片,目光却始终没离开他的脸。
那双眼底藏着什么?
不是疲惫,不是焦虑,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一口封死的井,连影子都照不进去。
她没说话,只是重新闭上眼,任自己沉回昏沉的黑暗里。
但那一幕记忆碎片,却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是她的金手指在回应某种强烈的情绪残响——江予安从未说出口的痛,终于第一次,被她“听见”了。
第二天午后,烧退了些。
林野撑着坐起,借口整理旧物,翻出了江予安书架最上层那本《哀伤理论与干预》。
书页泛黄,边角微卷,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她轻轻翻开,一张折叠的纸条从夹页滑落。
纸条已经发脆,字迹稚嫩却用力,像是怕写轻了就会消失:
“妈,今天阳光很好。我没拦住你。对不起。”
林野的手指顿住,呼吸一滞。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她记忆的痂。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躲在床底写日记,记录对母亲的恨、对父亲的怨、对那个家的恐惧。
后来日记被周慧敏发现,当着全班家长会的面一页页烧掉,火光映着母亲冷硬的脸:“小孩子懂什么痛苦?你只需要听话。”
她从未告诉任何人,那天她站在教室后门,看着火焰吞噬自己唯一的出口,心口第一次浮现出荆棘纹身的轮廓。
而现在,这张纸条上的“烧”,竟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毁灭——一个母亲,选择用沉默和火焰,替孩子隔绝痛苦。
可那痛,终究还是传下去了。
她没质问江予安。
她知道,有些人把伤口缝进皮肉里,不是为了隐藏,而是怕一开口,血就会止不住。
她拨通了老吴的电话。
磁带修复师老吴曾提过,认识江予安的母亲。
果然,老吴记得刘芳——江母生前合租的邻居。
电话接通时,刘芳的声音沙哑而温和:“你……是小江的女朋友吧?他很少提起别人。”
林野点头,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轻声应了句“是”。
“她最后那阵子,”刘芳停顿片刻,“每天写日记,写完就烧。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不想让孩子背负我的痛。’可孩子哪有不感知的?他那么小,天天蹲在厨房门口听她哭……”
林野握着手机,指节发白。
原来他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试图切断痛苦的传递。
一个母亲烧掉日记,一个儿子封存记忆,一个女孩把痛写成小说,却依旧逃不开心口那道荆棘的烙印。
而江予安,竟成了那个本该被保护的人,反过来去治愈别人的“咨询师”。
傍晚,江予安接到陈教授的电话。
林野在隔壁房间听见他低沉的应答,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我知道界限。”他说完这句,久久沉默,才挂断电话。
她悄悄走到门边,看见他坐在书桌前,背影在台灯下显得格外孤寂。
手机屏幕亮着,备忘录里只有一行未发送的文字:
“如果共情是病,那我早已晚期。”
那一刻,林野的心口银痕再度发烫——不是记忆碎片,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情绪洪流: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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