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城的腊月,寒风如同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子,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刮在脸上生疼。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的抹布,随时都会抖落下漫天的大雪,将这死寂的城池彻底掩埋。
凌云佝偻着腰,背着两个已然空了的沉重粪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蹒跚地走在回粪场那泥泞不堪的路上。冰冷的扁担深深勒进他肩头那层厚厚的、早已与皮肉长在一起的茧子里,每一次微小的颠簸都带来一阵迟钝的麻木和隐隐的刺痛。
今天是月底,按照约定,他可以领到这个月的工钱——六十个粗糙得能划破喉咙的窝头,或者掌柜的“大发慈悲”折算成的三十个铜板。这念头像黑暗中唯一摇曳的烛火,支撑着他几乎冻僵的四肢。
这一个月,他几乎是以命相搏,榨干了骨缝里最后一丝力气。
每天天不亮,当整座城还在沉睡的寒夜里,他就得挣扎着从冰冷的草堆里爬起来,顶着刺骨的、能冻裂石头的寒风,穿梭在青风城迷宫般的大街小巷,将那些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粪便,一担担挑到城外那个巨大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粪场。沉重的扁担压在他瘦削单薄的肩膀上,日复一日,磨出了厚厚的、深褐色的茧子,有时甚至会在剧烈的摩擦下裂开,渗出暗红的血丝,再被冰冷的寒风冻住,结成硬痂。粪水那令人窒息的、如同实质般的恶臭,早已浸透了他的每一寸皮肤,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走到哪里都招人掩鼻唾弃,连最不挑食的野狗见了他都要夹着尾巴,远远地绕开,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滩移动的秽物。
好几次,在陡峭的坡道上,在结冰的石板路上,他都累得眼前发黑,胸口像要炸开,双腿灌满了铅,几乎要一头栽倒在那冰冷的污秽里。是那六十个窝头沉甸甸的念想,是活下去的本能,死死拽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又一步,机械地挪动下来。
六十个窝头,虽然粗糙冰冷,难以下咽,却足以填满他空空如也的胃囊,让他能勉强熬过这个冬天最寒冷、最饥饿的时日,不至于无声无息地冻毙在某个破败的屋檐下。一想到这里,他冻得发紫、干裂起皮的嘴唇,不由得微微动了动,牵扯出一丝微弱的、近乎麻木的、却又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期待。这微弱的火苗,竟让他几乎冻僵的脚步,似乎也凭空生出了一点力气,变得稍微轻快了一些。
粪场的管事房,孤零零地矗立在堆积如山的秽物旁,是一间低矮破旧、墙皮剥落得厉害的土坯房。门口胡乱堆着些废弃的箩筐、断裂的扁担和看不出原貌的杂物,散发着一股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苍蝇嗡嗡地绕着飞。
掌柜的,那个满脸横肉、眼露凶光的粗壮汉子,正大剌剌地坐在门口一张吱呀作响的小马扎上,肥胖的身体几乎要把那可怜的马扎压垮。他眯缝着眼,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一丝惨淡阳光,一边用一根油腻的牙签剔着塞在牙缝里的肉屑,一边惬意地咂摸着嘴,全然不顾那动作的粗鄙。
看到凌云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个影子般挪过来,掌柜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嘴角撇了撇,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实质般甩在凌云脸上。
“回来了?”掌柜的声音粗嘎沙哑,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居高临下的傲慢,仿佛在招呼一条狗。
“嗯。”凌云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寒冷和过度劳累,变得像砂纸摩擦般沙哑干涩。他费力地卸下肩上勒得生疼的扁担和沉重的粪桶,将它们轻轻靠在土坯墙边,自己则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垂着手,微弓着背,站在一旁,等待着掌柜的发落——或者说,发放那点维系性命的工钱。
掌柜的慢条斯理地吐掉嘴里的牙签,又用油乎乎的袖口随意地擦了擦嘴角流下的口水,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像座肉山般晃了晃,象征性地拍了拍沾满灰尘和不明污渍的袍子下摆。
“这个月,你一共挑了……”掌柜的像是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刁难,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敲在凌云紧绷的心弦上,“嗯……二十九天的活。没错吧?我记得……好像有哪一天,你说你头晕,爬不起来了,没来,对吧?”他那双细小的眼睛斜睨着凌云,里面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凌云的心脏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艰难地开口解释:“是。掌柜的,那天实在是……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他试图描述那几乎要了他命的虚弱。
“行了行了!”掌柜的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粗暴地打断了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凌云脸上,“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规矩就是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守!少干一天,就少一天的钱,天经地义!”他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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