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真的冷,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扎向裸露的皮肤。
这冷,全然不同于青云山上那种带着灵秀之气的山风,清冽却滋养,拂过面颊时仿佛能涤荡心神;也迥异于思过崖那种凛冽却单纯的崖风,虽刺骨,却带着一种天地间纯粹的、近乎残酷的寒意,仿佛能锤炼筋骨。
这是山外的风。
这种风,粗粝而浑浊,裹挟着尘土、草木的碎屑、不知名的飞絮,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千百年的、独属于凡俗世界的浑浊气息。它不仅仅刮在脸上,更似带着重量,沉沉地拍打过来,带来一种粗糙的、持续的刺痛感,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细沙砾在无情地摩擦着每一寸肌肤,要将那层属于仙门的清贵皮囊都磨掉。
凌云孤零零地站在青云山那巍峨山脚之下,距离那座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彻底隔绝的巍峨山门,已经足足有三里地之遥。
他停下脚步,并非因为疲惫,这点路程对他曾经的修为而言不过瞬息。真正让他驻足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这茫然如同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方向感,让他举步维艰。
身后,是他曾经生活了十几年、视为唯一归属的青云山。七十二峰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而主峰宗主峰更是高耸入云,直插天际,犹如一位冷漠而威严的巨人,正以亘古不变的姿态俯瞰着脚下渺小的众生。那里曾是他的家,是他荣耀的起点,是他梦开始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他噩梦的终点,一个再也无法回头的禁地。
身前,是一条蜿蜒曲折、尘土飞扬的土路,它沉默地向下延伸,路的尽头,影影绰绰地匍匐着一些低矮简陋的泥瓦房舍,几缕稀薄的炊烟正从中无力地升起,挣扎着融入灰暗的天幕——那里是属于凡俗世界的村庄,一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甚至带着几分鄙夷的世界。
他就这样僵立在仙与凡这泾渭分明的交界线上,像一颗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从既定的璀璨轨道上剥离、狠狠甩出来的孤星,失去了引力的牵引,在冰冷的虚空中漂浮,完全不知该坠向何方,又该归向何处。
身上那件单薄的粗布麻衣,根本无法抵御山外这带着蛮横力道的寒风。风像狡猾的蛇,从衣袍宽大的缝隙、磨损的线脚里钻进去,贴着汗毛倒竖的皮肤掠过,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牙关打颤,身体也跟着瑟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胸前敞开的衣襟,手指触碰到那粗糙的布料时,动作却是一滞,随即涌上一股强烈的无力感。这动作何其多余。这身衣服太粗糙,磨得皮肤生疼,太单薄,如同纸糊,远不如他昔日所穿的金丝织就、内嵌灵纹、冬暖夏凉的锦袍那般舒适保暖,更别提抵御这般的严寒。
风,似乎更大了些,带着呜咽般的呼号。
风卷起他额前散乱、干枯的头发,像故意作弄般,凌乱地遮住了他的眼睛。那曾经被精心梳理、以温润玉簪高高束起、象征着身份与骄傲的青丝,如今却像一蓬无人问津的枯草,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透着无尽的落魄。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将眼前碍事的头发拨开,却在手臂抬起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彻底愣住了。
这双手……
曾经,这双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握着上品法器流霞剑,剑光流转间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引得同门敬畏;曾经,这双尊贵的手,随意接过无数珍贵异常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视若寻常;曾经,这双手,被无数人用羡慕、敬畏,甚至谄媚的目光注视,被小心翼翼地奉承讨好。
可现在,这双曾经象征地位与力量的手,布满了红肿的冻疮和细小的皲裂伤口,指甲缝里还顽固地残留着思过崖那冰冷而肮脏的泥土污垢。它们无力地垂落在同样粗糙的麻布衣摆旁,连想要握紧拳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耗尽了力气,显出几分虚弱的颤抖。
凌云的心脏,像是被这无情的寒风狠狠攥住,骤然一紧,传来一阵尖锐而窒息的疼痛。
他缓缓地、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再次望向那云雾缭绕、此刻显得无比遥远而缥缈的青云山主峰。
那座山峰,他曾熟悉得如同掌上纹路。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师尊带上主峰时,那份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与无上的骄傲。他记得在紫霞殿内,接受宗主玄阳子亲自指点时,那种睥睨天下的意气风发。他记得在巨大的演武场上,击败对手后,沐浴在万众瞩目与震天欢呼声中的志得意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
可现在,再凝望那座曾经象征着一切的山峰,心中翻涌的,不再是自豪和归属,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般深入骨髓的恐惧。
是的,恐惧。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名为“恐惧”的情绪。
在演武场上惨败给石磊时,他愤怒得几欲燃烧,屈辱得刻骨铭心,但那火焰般的情绪里,没有恐惧的影子。被当众剥夺少宗主尊位时,绝望如同深渊将他吞噬,怨恨的毒汁浸透心田,却依旧没有恐惧的滋生。甚至在被执法弟子押解着、狼狈不堪地拖出山门,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复仇誓言时,胸膛里充斥的,也更多是沸腾的不甘和噬人的怨毒,而非此刻这般令人窒息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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