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谷汉子撞开祠堂门的动静太大,烛火晃得苏芽眼前发黑。
她扶着门框站起来时,右腿的旧伤像被冰锥子猛扎了一下——前日用烧红的铁条烙骨接骨的疼还没散透,此刻又顺着血脉往上窜。
可她盯着汉子肩上搭着的灰布,盯着灰布下那截露出来的青紫色手腕,眼睛倒亮了。
"放暖阁。"
她声音比雪还利落,拐杖在青砖上敲出脆响。
春桃已经抄起两张兽皮冲过来,发梢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木爷摸出怀里揣着的暖手炉,炉盖都没来得及开就往少年心口贴;小环踮着脚扒着门框看,炭笔在掌心划出红印子——她总把重要的字先在皮肤上打个草稿。
少年被放平在火道边的草垫上时,怀里突然掉出块焦黑的皮子。
春桃眼尖,刀尖挑着那皮子甩到苏芽脚边
"烧过的?"
苏芽蹲下去,伤腿压得膝盖咔咔响。
皮子边缘卷着黑灰,中间却有浅褐色的刻痕——是契文。
"南石坞。"
她指尖抚过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雪夜。
那时寒渊谷刚立起第一座火道,有个背着工具箱的老匠人在谷口冻得打摆子,说
"闻你们立火契,特来学"。
她给他灌了姜茶,老匠人蹲在火盆边刻木牌,说他们坞里也试着立契,可总像没根的草,风一吹就散。
"芽主!"
农老九扒着门框喊,他刚从暖阁跑出来,鼻尖还沾着少年嘴边的热汤
"那小子醒了半句,说南石坞的地火要熄了,粮缸见底,昨儿夜里......"
他突然哽住,喉结动了动
"他说他娘把最后半块饼塞给他,让他爬也要爬到寒渊谷。"
议事堂的火盆"轰"地炸出个火星子。
春桃的刀鞘砸在木桌上,震得茶碗跳起来:"救?咱们谷里存粮刚够吃到开春!上月老李家媳妇生孩子,你把最后半袋小米都熬了粥——现在去救百来号人?"
她眼眶发红,手指抠着刀镡上的冰珠
"我带战妇守谷都怕不够,还得分人去送火?"
石判的靛青长袍扫过苏芽的拐杖,他捏着焦皮的手在抖
"芽主,契法里写着'量谷力而行'。咱们现在连新民的火道都没全通,南石坞......"
他声音低下去
"这不是善举,是赌。"
苏芽没接话,她把焦皮翻过来,对着火光。
刻痕在皮子上蜿蜒,竟与合契环的纹路有七分像——老匠人走时说要把寒渊的契法刻进南石坞的火道砖,原来不是客套。
她伸手摸了摸合契环,环上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像块活的心跳。
"我们救的不是南石坞。"
她突然开口,声音像火道里的炭,烧得噼啪响
"是契。"
堂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冰棱坠落的声音。
燕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墨汁还沾在指节上——他定是连夜翻了契行录。
"芽主的意思是,"
他抬手比划了个环
"南石坞已经在试契,只是没稳住。就像咱们头年立火道,总被雪压塌。"
他转身看向众
"这时候推一把,契就能活;不推,就真死了。"
春桃"哐当"一声踹翻条长凳
"那要是他们拿了火就毁契?"
"那火自会熄。"
声音从门口传来。
木爷抱着块新雕的木牌挤进来,牌上两个环扣着,主环刻着寒渊谷的谷徽,辅环光溜溜的。"双环契牌,"他把牌递给小环,
"主环留谷,辅环跟人走。他们要是毁契,辅环上的刻痕就对不上主环——就像合契环对不上火道砖,火道里的炭就烧不旺。"
小环的炭笔在辅环上飞,第一行字刚刻完,春桃突然"唰"地抽出腰间令旗。
红绸子扫过木爷的白胡子,她把旗子拍在苏芽面前
"战妇队抽三个人跟去。"她扯下鬓边的银簪,簪头是把小匕首,"谁要抢火,先问问这簪子答不答应。"
启程那日的雪下得蹊跷。
前半夜还刮着刀子似的北风,天亮时突然停了,只零星飘着雪粒子。
苏芽站在高崖上,看三个使者裹着兽皮往裂谷走,春桃挑的那两个战妇背着火种陶罐,腰里别着春桃给的银簪。
小环蹲在她脚边,正往雪地里埋个木匣——里面有她接生簿的残页,有火道图的拓本,还有三年前捡的半块黑雪。
"芽主,"
小环仰起脸,炭笔在匣盖上画了朵
"等他们回来,这匣就该挖出来了吧?"
苏芽没说话,她望着使者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忽然看见崖下的守灯。
那孩子举着盏契灯,灯油是用松脂熬的,火光映得雪都红了。
守灯才七岁,是半年前被遗弃在谷口的小哑巴,现在跟着字痴学认字,总把"共活"两个字写在雪地上。
三日后,南石坞的火光先传回寒渊谷。
巡谷的汉子说,远远就能看见山坳里有红点,走近了闻见粥香——不是野菜粥,是掺了小米的。
木爷把"南石坞·初契"刻进合契环最外圈时,环突然发出幽蓝的光,像地火口的磷火,绕着环转了三圈,最后停在小环新写的轮值牌上
"明日轮值:守灯——首契使,年七岁。"
夜里落了场大雪。
苏芽坐在接生簿前,灯芯"啪"地爆了。
她借着火星子,看见簿子边角新写的字:"火会灭,雪会化,契要自己长。"窗外的合契环在月光下泛着青,像块刚裂开的冰——里面的东西还在冒,咕嘟咕嘟的,把雪都烫化了。
门没关,风卷着雪吹进来,却吹不熄火盆里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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