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头的烟杆在雪地上戳出个小坑,火星子灭了,他喉咙里的闷气却没散。
矿道里新入队的北寨汉子又砸了块废石,那石头滚到他脚边,沾着冰碴子,凉得他后槽牙直酸。
"使点劲!当这是北寨抢粮呢?"
他粗着嗓子吼,可话刚出口就顿住——那汉子弯腰捡镐时,后颈一道旧鞭痕像条蜈蚣,和他当年在官矿被监工抽的,连位置都不差半寸。
"王伯!"
小满抱着药箱从矿洞外跑进来,发顶沾着雪
"苏头让我来给新兄弟送冻疮膏。"
他话音未落,矿道另一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黑皮的矿镐砸在石堆上
"装什么孙子!"
黑皮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条蛇,他指着个瘦高的北寨汉子
"抬块青石板都打摆子,当老子看不出你偷懒?"
瘦高汉子嘴唇发白,手死死攥着石板绳结,指节泛青
"我...我脚疼。"
"脚疼?"
黑皮一脚踹在他脚边的雪堆上
"上个月你们北寨抢粮时,怎么没见脚疼?"
矿道里的动静像块磁石,把人全吸了过来。
春桃扛着洗衣槌挤进来,她身后跟着几个洗衣组的妇人,袖口还滴着冻成冰珠的肥皂水
"我们洗衣房也闹呢!张婶说宁可手冻裂,也不和抢过她半袋米的人同盆洗。"
苏芽挤到最前面时,额角的碎发结了层薄霜。
她蹲下身,伸手按住瘦高汉子的脚踝
"脱鞋。"
"苏头?"
黑皮急了
"您可别惯着——"
"脱。"
苏芽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
瘦高汉子颤抖着解开裹脚布,一股腐肉味混着草药味涌出来。
他脚底的冻疮像开败的红梅,有的趾头已经发黑,冻得硬邦邦的,指甲盖全翻起来,沾着暗红的血痂。
矿道里突然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在皮袄上的声音。
苏芽摸出腰间的银剪,"咔"地剪断一缕结冰的布絮,从药箱里挖出团鹅黄色的药膏:"这是羊脂混了肉桂,治老冻疮的
"她指尖蘸着药膏,轻轻抹在溃烂处,"
你们不是懒,是饿得太久。"
她抬头扫过众人
"人饿狠了,血供不上手脚,冻了疮就像生了根,碰不得重活。"
小满突然挤上来,举起药箱里的骷髅模型
"冻疮不治,烂到骨头就得锯腿!苏头去年救过个猎户,脚烂得能看见筋,就是这么抹药膏好的!"
一直缩在墙角的小石头突然冲过来。
他手里攥着截炭笔,踮脚在矿道墙上画——歪歪扭扭的树,树皮被啃得坑坑洼洼,几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小孩扒在树上,嘴角沾着树皮渣。
黑皮的矿镐"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来,盯着那幅画看了半响,突然站起来,把自己脚上的皮靴扒下来,
"我...我这双旧的,底厚。"
他把靴子塞给瘦高汉子,耳尖红得要滴血
"别...别冻坏了,明天还得抬石板呢。"
当天夜里,阎九娘蹲在北寨棚屋的火塘边,手里攥着块烤得焦黑的红薯。
她望着棚屋外走过的春桃——那女人腰上别着个铜哨,正挨家挨户查卫生,在门板上贴红黄绿三色纸。
"春桃队今日查得细,东头刘婶家灶灰没倒,扣了半块盐。"
文娘抱着账本从她身边经过,冲她点头
"阎总管,明日要查夜巡哨的排班,您得和我对对数。"
"总管?"
阎九娘嗤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鞘。
她从前立寨,靠的是刀快、酒烈、拳头硬,可在这活谷里,刀收进鞘,酒分进坛,连拳头都得攥着矿镐使。
"九娘。"
苏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手里端着碗热粥,雾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
"跟我走走。"
她们走过铁匠铺,老炉头举着铁钳在验伤——个被矿石砸了手的汉子正举着渗血的布包,老炉头翻开看了看,在铁券上刻
"伤指三根,免矿工三日,补粮二升。"
她们走过账房,文娘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南寨张二,挖煤五车,换盐半斤;北寨李四,修墙三丈,换布二尺。"
她抬头对苏芽笑
"前日黑皮送靴的事,我记在《义举录》里了,下月工酬能多换半块糖。"
最后她们停在醒事墙前。
新刷的黑漆上,"病能防,心也能"几个字被松烟墨浸得发亮。
苏芽伸手摸了摸那些字,指尖沾了点未干的墨
"你说女子立寨是护弱,可护弱护不长。"
她转头看阎九娘
"我们立的是规矩。规矩比刀热,比血久。"
阎九娘望着墙下围坐的妇人——南寨的教北寨的补衣裳,北寨的教南寨的编草绳。
火塘里的柴噼啪作响,火星子窜起来,把"降者有路"四个字映得通红。
她摸了摸腰间的刀鞘,突然开口
"我要带十名北寨妇人,组个夜巡哨。"
她望着谷外的冰原
"谷外有狼,也有...别的。"
活谷元年的冬至来得格外静。
第一炉精铁出炉时,火星子溅得像满天星斗。
苏芽站在铁匠铺前,看着老炉头把铁水浇进三个模子
"一犁,给春桃队;一钟,挂谷口;最后这块..."
她望着模子上的刻痕
"铸块铁牌,正面写'工酬可记,性命可托',背面写'北行人,不分来处'。"
铁牌被放进地窖密匣的那晚,燕迟在账本末页写
"冬至,无灾,无疫,无叛。谷中灯火,连成一片。"
他合上书页时,听见窗外有童声叽叽喳喳——小石头坐在屋檐下,用炭笔在雪地上画"安"字,几个北寨孩童挤在他身边,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炭灰。
谷外的冰原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燕迟推开窗,那缕蓝光又出现了,比上个月更亮,像有心跳的节奏。
他望着那光,突然听见谷口的风铃轻轻响了一声——细弱,却清晰。
后半夜,苏芽在火塘边补着被矿镐勾破的皮袄。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
她停下针,抬头望向谷口的方向。
风铃又响了,比之前急了些,像有人在深夜里敲门。
她没召议事,只是把剪子往腰间一别,悄悄摸黑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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