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的破旗在月光下晃得人眼酸。
苏芽站在了望台的木栏边,指腹碾过麦种的纹路,听见身后传来木屐叩石的轻响——是燕迟,他的狐皮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铜印,那是分治官的信物。
“粮储只够四十日。”
他声音压得低,像怕惊散了山道上的人影,
“若收这百来口,春末育秧的存粮要削三成。”
苏芽没回头,目光追着为首老者发间的白头绳——那绳结编法她认得,是东边寒水镇的样式,去年秋末有个产妇就是那镇的,难产时攥着同样的绳头喊“阿娘”。
“他们问‘规矩是不是活着的人喘出来的’。”
她松开麦种,任那粒暖意在掌心凉下去
“要是从今天起,我们开始算谁该活、谁该死……”
她侧过脸,月光在眼尾刻出一道冷光
“那北行寨的规矩,早就死在雪地里了。”
燕迟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将斗篷往她肩上拢了拢
“三日后的夜议,我让纸娘多备炭笔。”
筹备的三日像被冻硬的麻绳,一截截勒得人喘不过气。
黑喉是在第二日卯时混进新生队的。
他裹着件看不出原色的棉袍,哑嗓里浸着锈铁味,蹲在灶房劈柴时突然开口
“你们真信芽首不拿血视偷心?”
劈柴刀“咔”地嵌进树墩
“我在幽旌会当差那会,见她扒开铁娘子的脑袋——”他用刀背敲了敲自己太阳穴,“里面全是蛆,白生生的蛆。”
灶下的火“轰”地窜高,映得围过来的几个少年脸色发青。
有人攥紧了刚分到的陶碗,有人摸向腰间新磨的骨刀。
谣言像被雪水泡发的菌丝,顺着灶烟爬上木墙,钻进每扇漏风的窗。
当夜,《千声录》的初稿墙被砸了个窟窿,炭写的“矿政轮休”“奶羹定量”歪歪扭扭糊在雪地里。
苏芽是在晨扫时发现的。
她蹲下身,捡起半块带墨迹的陶片,指腹蹭掉上面的泥——是石妹画的小煤块,被砸成了三瓣。
“查。”
铁娘子的刀已经出鞘,刀身映着她绷紧的下颌线
“我带新生队挨屋搜。”
“不查。”
苏芽站起来,拍了拍膝头的雪
“去请百音婆。”
百音婆的竹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响了半条街才到。
她眼窝陷得像两个旧茶盏,却能叫出三十年前每个来求签的人名字。
此刻她盯着苏芽手里的陶片,忽然笑了
“要记骂声?”
“记。”苏芽指了指温炉旁的空墙
“炭条、陶片、布帛,什么都成。重话轻话,一个字不许漏。”
第三日傍晚,百音婆捧来一卷《怨语谱》。
布帛展开时,墨痕里浸着各种调子:有老妇的哭腔“凭什么分粮给外乡野种”,有少年的闷吼“我挖煤手都裂了,凭什么养闲人”,重复最多的那句被用红炭描了三遍——
“我们撑过凛冬,凭什么让外人分饭?”
“三百七十一句。”
百音婆的手指抚过最末一行
“最后这句,是西头老耿头说的,他小孙子去年冬天……”
“够了。”
苏芽打断她,将布帛卷好塞进袖中。
她抬头望向寨门方向,晚霞把山尖染成血红色,像极了三年前她第一次看见永夜时的天。
夜议开始时,千堆篝火沿着山坡次第亮起,把寒夜烧出个暖融融的窟窿。
苏芽站在高台上,没披首领的兽皮大氅,只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稳婆围裙,裙角还沾着半块奶渍——是前日给春桃接生时蹭的。
起初还算有序。
纸娘举着炭笔在木牌上记,石妹敲着她新制的律鼓打节奏,连向来板着脸的铁娘子都松了刀鞘,抱臂站在台下。
可等月亮爬到寨门树梢时,争执像被捅了窝的马蜂,“嗡”地炸了。
“限粮!外乡人只能领七成!”
西头老户拍着大腿,茶碗里的水溅湿了裤脚。
“要限先限矿工!我们挖煤手都冻掉两根!”东矿的大奎吼得脖子青筋直跳。
“那我奶羹呢?”
抱着婴儿的春桃挤到前面
“我家娃都瘦成猴了!”
有人摔了茶碗,瓷片擦着苏芽的脚边飞过。
燕迟的手按在钟绳上,青铜钟摆被他攥得发烫。
“鸣钟。”
他压低声音
“再闹要出人命。”
“等等。”
苏芽按住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去
“真正的规矩,得先经得住骂。”
话音未落,东坡传来“噼啪”炸响。
黑喉举着火把站在《春耕令》公示栏前,火焰舔着木牌上的字迹
“谁嗓门大谁定规矩!”
他的哑嗓里带着疯癫的笑
“你们看这破纸——”他踹倒木栏,火星子溅到人群里,“能挡雪吗?能填肚子吗?”
人群骚动了。
有人抄起烧火棍,有人解下腰间的镰刀,几个年轻后生红着眼往火边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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