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把麦种揣进怀里时,指腹还残留着那粒麦种的温度。
谷里的动静从四面八方涌来:东边磨镰刀的“嚯嚯”声里混着孩童的笑闹,西边谷仓的木梁被抬起来时发出“吱呀”轻响,最亮的那盏灯还在火理坊窗纸上晃,映得人影像株往上窜的芽。
她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铜钥匙,那是管着《伤痛档案》的——这是她定下的规矩,每个北行人若心里堵得慌,都要去纸娘那儿登记,由她按月查看。
夏至前的晚风裹着麦香钻进衣领,苏芽却突然顿住脚步。
她想起三天前纸娘来送新档时说的话:
“这个月只收了七份心结。”
七份,比上个月少了一半,比去年同期少了三分之二。
那时候她只当是丰产季大家忙着收粮,可此刻站在《伤痛档案》的木柜前,铜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转才拧开,她忽然觉得不对——去年春荒时,光是饿肚子的焦虑就登记了三十多份;前年冰灾压塌两间屋,哭丈夫的、怕再塌的,整整写满两本册子。
“纸娘。”
她掀开蓝布帘,案头的《伤痛档案》堆得整整齐齐,最新那本封皮还泛着新浆糊的味儿。
纸娘正蹲在墙角补抄旧档,听见唤声,手指在靛青围裙上蹭了蹭才起身:
“芽首。”
“这个月的。”
苏芽敲了敲最上面那本,
“七份?”
纸娘的手指绞着围裙角:
“大家都忙……”
“忙到连疼都忘了?”
苏芽翻开册子,墨迹浅得像被水洇过,
“上回王婶说小儿子总做噩梦,怎么没登?刘铁匠断指的疤痒得睡不着,也没登?”
纸娘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砖地:“是我劝的!他们说登记了也没用,不如多打两镰麦。我想着……您不是说要省心么?”
苏芽的指尖在纸页上微微发颤。
她想起三年前刚立《伤痛档案》时,纸娘捧着第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来找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饿”“冷”“怕”,字里行间还沾着血渍——那是逃奴阿秀被鞭打的伤。
那时候她摸着那些字说:
“疼要让我看见,我才知道哪里要改。”
可现在……
“去把灰姑叫来。”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把《春耕令》《共政录》《过失录》的原始抄本都搬来。”
月光爬上讲古台时,灰姑抱着一摞布包气喘吁吁跑来。
苏芽蹲在满地纸页间,借着火把的光一张张翻:最早的《春耕令》边缘全是毛边,字里夹着批注“谷种要留三成”“老弱先领”,墨团涂了又改;去年的《共政录》却工整得像刻出来的,连标点都用朱砂点得圆溜溜。
“您看这个。”
灰姑指着一张被揉皱的纸,
“这是铁娘子第一年写的试炼场规,她不认字,让我帮着记,写一句就划一句——她说‘打人’那两条太狠,不能留。”
苏芽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铁娘子第一次主持试炼场时,皮鞭抽在冻土上的脆响;想起石妹被煤渣迷了眼还坚持抄档,睫毛上沾着黑灰;想起小满把“不准偷粮”的告示贴歪了,被她揪着耳朵重贴时,眼眶里打转的泪。
那时候的规矩是带着血、汗和眼泪长出来的,可现在……
“我们把规矩立得太好。”
她突然站起来,火把的光在她眼底晃,
“好到让人忘了——法本是从疼里长出来的。”
次日晨钟未响,讲古台的木牌上就贴出红榜:
“民议立法会重启,凡有话者皆可登台,不限议题,不限身份。”
第一天的日头刚爬上谷口,台下就挤了百来号人。
苏芽站在后台,听见石妹的声音先炸起来:
“矿政学堂该设轮休制!我教的小学员里有三个说眼睛发花,再这么熬下去要瞎的!”她扒着幕布缝看,石妹的脸涨得通红,手里攥着块黑黢黢的煤矸石——那是学员们塞给她的“证据”。
接着是个穿粗布裙的妇人,苏芽认得她,是三年前从南边逃来的奴。
她扶着肚子站起来,声音发颤:
“我想改《配额令》……哺乳期该多给半碗奶羹。我家娃上个月饿哭了三夜,我数过的。”
台下有人小声应和,“对!我家那口子也说过!”
最震的是铁娘子。
她走上台时,牛皮靴踩得木板“咚咚”响。
苏芽看见她腰上没挂皮鞭,只别着那本炭书。
铁娘子翻开首页,炭字被磨得发白:
“第一条:不准打人。”她的声音比从前低了许多,像块被水浸过的石头:“我用了十七年让人怕我——在旧营垒抽过三百鞭,在试炼场罚过两百人。现在想试试……让人信我。”
台下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苏芽摸了摸眼角,湿的。
修订持续了七日。
燕迟抱着一摞提案来找她时,眼尾还带着红:
“三百二十二条,我整理出八十条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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