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子拍在柴房竹帘上时,苏芽的手指已经没了知觉。
三个小娃像三块冰坨子,缩在她怀里互相取暖,最小的那个还在发抖,睫毛上凝着霜花,每抖一下都撞得她胸骨生疼。
她解开皮裘衣襟,把孩子往更暖的地方塞了塞。
体温从心口开始流失,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可怀里的动静渐渐小了——中间那个女娃先缓过来,小手指勾住她的腰带,哑着嗓子喊:"阿姐手好凉。"
"阿姐不凉。"苏芽声音发颤,把下巴抵在女娃发顶。
柴房漏风,草堆里的麦秆扎得她后腰生疼,可她不敢动,怕惊了这丝暖意。
夜更深了,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眼前渐渐浮起重影——上回这么冷,是十年前陈娘子难产的冬夜,她守在产床边,剪刀冻得握不住,血在地上结成紫黑色的冰。
"阿姐......睡......"最小的男娃迷迷糊糊蹭她脖子,呼出的气像团白雾。
苏芽猛地掐自己虎口,疼得倒抽冷气——不能睡,她得把这三团小火苗焐醒。
她想起谷里新制的姜糖,想起灶房温着的小米粥,想起燕迟总说"人是活在热乎气里的",于是贴着男娃耳朵低低念:"等天亮了,阿姐带你们喝糖粥,甜得能把冰碴子都化了。"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苏芽的皮裘已经全湿了。
三个小娃蜷成一团,呼吸匀得像春蚕食叶,她试着抽手,却被女娃攥得死紧。
正僵持着,柴房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满的身影裹着寒气挤进来:"苏大当家!
我煮了姜茶——"话音顿住,她看见苏芽发青的脸,手里的陶壶"当啷"掉在地上。
"嘘。"苏芽比了个手势,指腹轻轻抹开男娃脸上的霜。
小满立刻蹲下来,解下自己的棉围脖垫在苏芽腰后,又把姜茶吹温了,用勺子小口喂进她嘴里。
暖意从喉咙滚到胃里,苏芽这才觉出浑身酸疼,低头时发现自己的手背裂了好几道血口,血珠渗出来,在皮裘上结成小红痂。
"《神损簿》......"她突然想起来,昨夜巡夜前还搁在典案房案头,"是不是被雪打湿了?"
"我烘干了。"小满的声音轻得像片云,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
苏芽接过时,指尖触到布包的温度——是温炉烤过的余温。
翻开泛黄的皮纸,首页上她的字迹还在:"十年前腊月,陈娘子难产......"页眉却多了行娟秀小字,墨色未干:"您疼的时候,我们也疼。"
苏芽的手指顿住。
她想起上个月在药庐昏厥,醒来时灰姑守在床边,眼尾还挂着泪;想起纸娘抄《伤痛档案》时,总在她停顿的地方轻轻补上一句"我懂";想起昨夜巡夜前,燕迟硬往她手里塞了个铜手炉,说"温着,别冻坏了写判词的手"。
原来那些她以为藏得很好的颤抖、冷汗、无意识的呢喃,早被这些人看进了眼睛里,焐进了心尖尖。
"小苏。"纸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手里提着个藤篮,"我熬了羊肉粥,趁热......"她看见苏芽发红的眼眶,话头戛然而止,却又笑了,"哭什么?
谷里的规矩,疼要讲出来,可讲完了......"她把粥碗塞进苏芽手里,"得接着往前奔。"
那晚苏芽没锁典案房的门。
纸娘抱了床厚被搁在软榻边,小满在炉子里添了松炭,灰姑把压舌木擦得锃亮,搁在她枕头底下。
三人轮着守夜,纸娘抄判词,小满理文书,灰姑补皮裘,谁也不说话,只听见炭火烧得噼啪响,和苏芽偶尔的抽搐声——每次抽搐时,总有人及时把压舌木塞进她嘴里。
次日卯时三刻,议事厅的榆木门被拍得山响。
燕迟掀开门帘进来时,发梢还沾着雪,手里攥着卷竹简:"老周头他们又闹了,说'妇人小儿议政,成何体统'!"
苏芽正往靴子里塞暖贴,闻言抬头:"闹什么?"
"说民议立法会坏了尊卑。"燕迟把竹简往桌上一摔,"我跟他们讲'法是活人的规矩',偏有人拿前朝旧礼压人。"
议事厅里的吵嚷声已经传了过来。
苏芽系好腰带,把压舌木收进袖中,推门进去时,正看见老周头拍着桌子喊:"让小娃子也来议法?
他们懂什么!"
"他们懂饿。"苏芽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冰砸进沸水里。
所有人都静了,她绕过案几,依次把手覆在几位寨主手背上,"你们懂怕吗?"
老周头的手背粗糙得像树皮,苏芽触到的刹那,血视轰然炸开——他的恐惧是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孙子饿得啃树皮,他躲在草垛里不敢出声;二牛的恐惧是团火,烧得他眼尾发红:当年为抢半块饼推了亲妹下河,她的哭声在他梦里响了二十年;张铁匠的恐惧是把刀,割得他心口发疼:怕自己当上首领后,变成当年那个抽他鞭子的暴君。
"老周头怕孙子饿死。"苏芽松开手,"二牛悔当年弃了亲妹。"她转向张铁匠,"张叔怕自己变成当年最怕的人。"全场死寂,老周头的眼眶红了,二牛捂着脸蹲下,张铁匠的手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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