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古台的篝火连烧了三夜。
第一夜是王屠户蹲在火边,用冻红的手指抠着炭块
"我娘咽气前攥着我手腕说,别学她当年卖血供我读书,要让孙儿吃饱饭。"
第二夜是绣娘阿巧,怀里抱着褪色的虎头鞋
"我妹妹冻死在雪堆里,她最后说的不是疼,是'姐,我绣的并蒂莲还没完工'。"
到第三夜,火光照亮的人脸连成了片,有人举着冻硬的野果,有人攥着断齿的木梳,声音像被风揉碎的雪粒子,却越积越厚。
文娘裹着褪色的青布衫挤在人堆里,怀里的木匣压得肋骨生疼。
她是在第二夜听见那个裹着芦花袄的老妇说"我家那口子走时,非让我摸摸他新纳的鞋底"时,突然攥紧了匣盖。
等第三夜晨光漫上雪檐,她已在霜花凝结的窗纸上誊完了七页纸——《死者之愿》。
双签台的铜炉里飘着艾草香。
苏芽拇指摩挲着册页边缘的毛边,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在"张二牛·想吃一口热乎的糖糕"那行字上。
她想起三年前饥荒时,张二牛把最后半块麸饼塞给了隔壁的小娃。"若记死人太多,活人还敢往前走吗?"她的声音比炉火还轻。
文娘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见过苏芽在雪地里跪行半里去救难产的农妇,见过她举刀砍断冻住伤员的冰柱时睫毛结满霜花,可此刻这个站在北谷顶端的女人,眼底竟浮着她从未见过的惶惑。
"您记得永冬第一年吗?"
她突然开口
"那时候我们连哭都不敢,怕眼泪冻在脸上,怕哭声惊走最后一把粮。"
她俯下身,指腹抚过册页里"李阿婆·想看孙儿穿红袄"的字迹
"现在他们敢哭了——正因敢哭,才敢生。"
苏芽望着文娘眼里跳动的光。
那光像极了初雪夜她在破庙前生起的第一堆火,像极了燕迟第一次用冻裂的手给她递来热汤时的温度。
她抓起朱笔,笔尖悬在"可录"二字上方足有半刻,最终重重落下:
"另卷,名《存念》。"
市集的喧闹声是从西头传来的。
断笔生踮着脚往木墙上贴告示,冻得发紫的手指捏着糨糊刷,每刷一下都要往嘴里哈口气。
"婶子您看,"
他扯着嗓子
"这图里画的'民议三成可驳令',就是说要是咱们七成的人觉得新令不妥——"
"官爷!官爷!"
穿粗布棉裤的老妇突然扑过来,膝盖砸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闷响。
她怀里的破布包散开,露出半张皱巴巴的病案
"我家狗剩被划去西岭屯垦队,可他肺疾还没好全啊!昨儿夜里咳得床板都晃——"
断笔生的冻疮手瞬间攥紧了告示角。
他想起三天前燕迟在议事厅说"律法不是刻在石头上的,是长在活人脚底下的",想起苏芽用刀尖挑开锈钟时说"错了就改,改了再记"。
他弯腰搀起老妇,粗布袖口蹭过她脸上的泪
"婶子,我带您找燕大人。"
双签台的门帘被风掀开时,燕迟正对着案上的《屯垦队调配册》皱眉。
他抬头看见断笔生扶着老妇进来,看见那半张病案上小禾的批注——"肺络受损,需静养",喉结动了动。
"调令暂缓。"
他说,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里的文书都抬起了头。
他抽出一张新纸,笔尖在"征役条件"下重重画了道线
"今后医庐须出具'劳力适格证',没有这个——"
他举起纸晃了晃
"谁也不能动。"
消息像长了翅膀。
当苏芽巡视医庐时,连最北边的草屋都传来了"燕律公"的私语。
她推开医庐的门,药香混着艾草味扑面而来,目光却被墙上的白布吸引——原来的"人际疫链推演图"被盖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右下角"信任衰减曲线"的尾端,墨迹还带着潮意。
"小禾。"
学徒的手猛地一抖,捣药杵砸在石臼里。
她低头盯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指尖
"您说过...说过这图总记着谁会倒下,太晦气。我...我本来想全揭了。"
声音越来越轻,像被风吹散的药末。
苏芽走近,指尖拂过那截未被覆盖的曲线。
她想起永冬第二年,疫病在草棚里蔓延时,这张图上的红点曾密密麻麻连成血线;想起小禾熬夜抄方时,睫毛上沾着的药渣;想起自己说"别画了"时,这丫头眼里闪过的慌乱。
她转身从案头取来炭笔,在曲线旁轻轻添了道虚线
"以后,标这个。"
她在虚线上方写下"共生阈值",
"不是谁会倒下,是——"
她抬眼看向小禾发红的眼眶
"谁能撑住彼此。"
议事厅的烛火晃了晃。
燕迟望着案上的《共政录》草案,"异议日"三个字被他圈了又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他甚至没抬头——直到刀刃刮过青砖的声响刺进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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