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的钟声裹着雪粒子撞进谷口时,苏芽正攥着怀里焦黑的残袍。
那是去年冬天为救难产的春生媳妇,被炭火燎坏的接生服,针脚硌得心口发疼。
小禾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文娘在谷外守了三日,布包上全是冰碴子。"
她抬眼望去,雪幕里立着个单薄身影。
文娘的青布裙下摆结了层白霜,怀里的蓝布包被捂得温热,边角却磨出毛边——那是她抄录《新编》时总垫在膝头的旧物。
苏芽记得三个月前文娘来求编"活人志",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火
"她们会如何活着,该被后世看见。"
可此刻她的指尖深深掐进布包结绳,指节泛青
"苏大人,这次是三百七十二个名字,要讲的是她们为何死去。"
"太痛。"
苏芽脱口而出。
她见过太多:腊月里冻死的老秀才攥着半本《论语》,说想教孙儿识字;雪灾夜为找草药坠崖的阿九,临终攥着把结霜的柴胡,说够给三户人家退烧。
这些故事会像冰锥扎进刚结痂的伤口,她的北谷才刚熬过粮荒,人心经不起再裂道缝。
文娘突然跪了下去,蓝布包"啪"地落在雪地上。
积雪被体温融化,在她膝前洇出两个深色的圆
"去年我阿爹咽气前,说'史官的笔不该只记活人踩过的路,还要记死人铺过的砖'。
您看这布包——"她抖开层层包裹的粗麻,露出一叠冻得发硬的纸页
"大柱媳妇求我写她没奶的女儿该喝米油;赵屠户说他腌的最后半坛肉要留给西屋瞎眼的王婆;还有...还有小桃,她临产前抓着我的手说,要是她没了,求北谷别嫌她血污。"
风卷着纸页哗啦作响,有张薄纸被吹起来,打着旋儿飘到苏芽脚边。
她弯腰拾起,见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
"芽姨,我不怕死,怕没人记得我给弟弟织了半件棉袄。"
字迹尾端有块深色痕迹,像是眼泪洇的。
"若只记生者功绩,历史就成了庆功宴。"
文娘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真正的火种,是记得谁为我们熄灭。"
苏芽的喉结动了动。
她摸向腰间的银刀,刀鞘上的刻痕是这些年救过的人数——可那些没刻上的名字,此刻正从纸页里爬出来,咬她的指尖。
"让百姓自己选听哪一篇。"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燕迟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手里攥着卷《禁药令》副本,发梢还沾着碎雪。
他从前总把朝服系得整整齐齐,如今领口松着,露出颈间被风雪吹红的皮肤
"前日立《权责书》时,有个老丈说'咱北谷人不是算盘珠子'。"
他摊开书卷,墨迹未干的"双签"二字在雪光里发暗
"他们有权知道,是谁托着他们的脚走过来的。"
讲古台的篝火比往年烧得更旺。
文娘的声音混着噼啪的木响,像根细针挑开所有人的茧
"李铁匠临终说,他最后打的那副犁铧,木柄要削圆些,别硌手;王阿婆把攒了十年的银簪子塞给我,说换三斗米给学堂...够了!"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喊。
挑水的张二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筛糠
"我媳妇就是王阿婆说的那个学堂先生!她走的时候,我连口热汤都喂不上——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断笔生的青衫被火映得泛红。
这个从前总捧着《春秋》掉书袋的书生,此刻攥着本《燕律释义》站了起来。
书角被他捏得发皱,封皮上"燕迟注"三个小楷还带着墨香、
"因为忘记,才是真正的死亡。"
他突然将书扔进火里,火苗"轰"地窜高
"我烧的不是律法,是读书人的傲慢!"
纸页卷曲成黑蝴蝶,他扯过旁边妇人的粗布围裙擦眼睛
"我娘临终前说,她想听我念首打油诗,可我背了半篇《离骚》——"
他突然提高嗓门
"从今天起,我只给活人写明白话!"
有人开始抽噎,有人抹着眼泪翻出贴身的布包。
卖糖葫芦的老周摸出片缺角的糖渣
"我闺女走前说,等春天要给北谷的娃们做山楂酱..."
"哪有春天?"
有人哭着喊。
"有!"
春生媳妇抱着襁褓挤进来,孩子的小拳头正抓着块染血的碎布——那是苏芽当年给她接生时的旧衫
"我闺女就叫春芽,她会替所有走了的人看春天!"
苏芽悄悄退到人群边缘。
她的靴底踩着未化的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钟台在谷口最高处,锈钟的影子像把倒悬的刀。
她摸出随身的银刀,刀尖抵住钟身的缝隙——小禾追来的时候,正看见她手腕一拧,锈铁"咔"地裂开道缝。
"机关恐有毒针!"
小禾急得直跺脚。
苏芽冷笑,刀尖挑开一块锈壳
"我解剖过冻硬的心脏,还怕块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