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招待所 第163章 职工大会

燕钢文化中心地处燕东市北繁华地带，坐东朝西面矗立在北光路上，再往前走一点就是燕东市的主干道解放路。

这座建成于我出生的1989年的燕东最大文化娱乐场所，占地面积一万多平，它是全省第一个拥有升降式舞台的文化中心；面对舞台的观众区域被分为了五层，可以同时容纳几千人同时开会或者观影。早在1989年建成之初，燕钢文化中心就拥有前卫摩登的极简几何风格造型，看起来有点抽象的外墙上贴有焦糖色的亮面瓷砖，并覆有大片大片的棕茶色玻璃。远远看去，它看起来很像柯布西耶去北欧和苏联居住多年后，才能拥有的神来一笔的设计。

燕钢文化中心从建成的那一天起，就是燕东的一个文化地标建筑。我对这里如此熟悉，不仅仅是因为我曾无数次跟着在燕钢上班的老叔老婶，来这里观看职工福利电影；更是因为这座建筑中心，是我爸王彬在燕东设计院时期共同参与设计的作品。燕东在燕东这座城市的若干角落里，都有我爸参与或独立设计的幼儿园、游泳馆、居民楼、办公楼，但没有哪栋建筑像燕钢文化中心一般让我喜欢。毕竟这里是唯一一个我的同学们偶尔也会来看电影的地方，而我能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显摆，这个是我爸的作品。

1998年的最后一天，同在燕钢冷轧厂工作的王宇夫妇分别跟随自己办公室的同事来到这里。一年一度的燕钢冷轧总厂迎新会议要在这里召开。没有错，即便燕钢文化中心这栋五层建筑已经是全市座位最多的文化中心，但它依然无法让燕东钢铁集团各分厂几万人同时坐在一起开会。

等到台下所有职工干部都坐定以后，现任冷轧总厂的厂长老韩才姗姗来迟。他手里攥着几页纸，最后一个走上主席台，一脸凝重地坐在了主席台上冷轧总长老党委书记的位置旁。

台下众人的交头接耳随着老韩通过话筒传出的一声干咳戛然而止，大家都想听听今天老韩要说些什么。坐在王宇旁边的，是跟李敬忠一个车间的工人老姚，姚国庆。老姚看王宇在他身边坐定，稍稍侧过头跟王宇说道：“小王，我跟你说，这老韩呐，就是个天生的演员。他想要说什么话之前，都要先用表情事先铺垫一下。你看着吧，老韩今天这表情，准不是啥好事。”

王宇今天只想领导的讲话能够快一点，早点开完迎新年员工大会，他好早点跟媳妇一起去环球炸鸡买它们家的招牌鸡腿。我老叔王宇每次去那里都会买两个鸡腿：一个是给他儿子，我那刚刚四岁的弟弟；另一个则是给我。而如果是我老婶去环球炸鸡买鸡腿，她一般只买一个。

有点遥远的主席台上，老党委书记提纲挈领地简单说了几句之后，就把后面说话的机会都留给了老韩。明亮的舞台灯光下，只见老韩神色凝重地摊开他刚拿上台的那几页纸，照本宣科般用沉重的语气读了起来：“过去的一年，是极其艰难的一年，我们克服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困难，在财政吃紧的情况下，继续坚持生产......”

老姚露出得逞的表情，对王宇说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他想说什么，早写脸上了。完犊子咯，今年估计又拿不到奖金了。”

王宇这时回应道：“姚工，还啥奖金不奖金的？咱们都两年全员没有奖金了。这个年月，只要不下岗，就该烧高香了。我听说，热连轧厂和铸管厂，已经有不少职工下岗了。”

老姚点点头：“唉......这可真是，年关难过呦！”说罢，他条件反射般将双手塞进自己的袖管里。过了一会儿，老姚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继续说道，“不过无论谁下岗，你跟你媳妇都不会下岗啊，你俩都是大学生，要文凭有文凭要成绩有成绩的。唉，哪会有倒霉事，摊上的不是我们这些工人啊？”

王宇刚想安慰老姚些什么，台上的厂长老韩已经发出了包含依依不舍的深情及痛苦的声音：“......基于目前冷轧总厂的严峻形势，现公布1998年第三批下岗人员名单......”

老姚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闲心跟王宇聊天了，他继续将手缩在袖管里，将脖子向主席台方向抻去，一字一句地听台上的老韩读出的名单：“......周援朝、孙国栋、郑光明、徐文阁......”老韩很快读到了王宇和老姚所在的第三冷轧分厂，“......姚国庆......”老姚听到自己在下岗人员的名单里，双手从衣服袖子里‘腾’地一下伸了出来，他握紧了能看到血管的拳头，眼镜喷火一般瞪向主席台。

王宇正要劝慰老姚，让他先不要冲动的时候，台上突然传出了自己的名字，“......冷轧总厂办公室，王宇，......”王宇以为自己听错了，按说再怎么减员，也减不到大学生的头上。可是直到坐在自己前后的人，纷纷向王宇投来既怜悯又诧异的目光，王宇才终于意识到，刚才老韩读出的名单里，有自己的名字！

我在下岗名单里？这怎么可能？王宇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头晕目眩。

在很多年之后，我曾经无意间在一份钢铁行业期刊上看到过这样的一段话：

“燕东钢铁集团1999年的年度重点工作目标，是以改革为动力、销售为龙头、科技为手段、生产为基础，开拓进取，迎接新世纪的倒来。

燕东钢铁集团1999年生产经营总目标：

一、重大伤亡、特大设备、重大火灾事故为零；

二、加速热连轧改造和第二胎连铸工程进度；

三、新产品收入占总收入的15%，非主页收入占总收入的20%；

四、学邯钢、抓管理、挖潜力、堵漏洞，降低成本2亿元。实现利润6000万元；

五、清洁生产，建设花园式工厂。”

我那时才恍然大悟，我那老实巴交、勤勤恳恳却又不善钻营的老叔王宇，就是燕钢1999年生产经营总目标里那降低的2亿员成本中的一份子；在全世界都开开心心翘首以盼地迎接千禧年的到来的时候，老叔成了那被他当作家一样的燕钢狠狠抛弃在了千禧之前的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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