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上午八点刚过,实验高中的综合楼刚刚苏醒。晨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地,斜斜地穿过二楼走廊尽头那扇老旧的、布满细小划痕的玻璃窗。光束里,无数微尘无声地悬浮、翻滚,像被无形之弦拨弄的金色精灵。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雨水带来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清冽的凉意,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却又被初秋阳光的暖意温柔地包裹着。
走廊深处,一扇漆色略深、门框边缘绿漆微微斑驳的木门前,张翠红停下了脚步。门的上方,一块小小的铜牌被擦拭得锃亮:“副校长室(文科)”。她抬起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门板前,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几根常年与粉笔、红墨水打交道的手指,修剪得干净整齐,却带着一种粉笔灰也难以完全洗去的微糙质感。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拂了抚深灰色薄呢外套的下摆,仿佛要掸去上面并不存在的微尘。晨光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额角一缕没被发卡完全拢住的发丝,被穿过窗缝的风吹得轻轻颤动。
“笃、笃笃。”
指节叩击木门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一种惯常的从容节奏,在寂静的走廊里荡开细微的回音。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温和而略显浑厚的男声。
张翠红拧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应声而开。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上好墨汁和淡淡茶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像一本厚重古籍被缓缓掀开时散发的味道。副校长办公室不大,却有种被书籍和岁月填满的沉静感。靠墙的深褐色木质书柜顶天立地,里面塞满了书籍和文件,间或点缀着几座蒙尘的奖杯。宽大的旧式办公桌后,副校长李明山正埋首于一叠文稿。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顺手把鼻梁上那副老式的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带着询问的笑意。
“李校。”张翠红的声音不高,带着语文老师特有的清晰吐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张老师?快请坐。”李明山放下手中的笔,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磨得发亮的藤编椅子,顺手拿起桌角一个白瓷茶杯,“刚泡的龙井,来一杯?”
“谢谢李校,不用麻烦了。”张翠红依言坐下,姿态端正却并不显得拘谨。她的目光掠过李明山身后那扇敞开的玻璃窗。窗外,正对着综合楼中庭那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此刻,初秋的微风正不疾不徐地经过树梢,金灿灿的小扇子般的叶片便簌簌地飘落,打着旋儿,如同无数细碎的金箔,在晨光里织出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舞蹈。一片叶子被风卷着,轻盈地越过窗台,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手边的桌面上。她伸出食指,指尖轻轻触了触那片温润微凉的叶脉,目光也随之变得有些悠远。
“是为了镇上那个竞赛的事吧?”李明山了然地点点头,靠回宽大的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时间确实有点紧了。有什么想法了?”
张翠红收回凝望银杏叶的目光,转向李明山,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清亮:“是,李校。我的想法是,在高一年级进行一次选拔。”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贴切的词语,“范围尽量广一些,我想……挑出十个人来。”
“十个人?”李明山微微扬了扬眉,“目标很明确啊。那这选拔,张老师打算怎么进行?公开报名?各班推荐?”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啜饮了一小口,眼神带着征询。
张翠红轻轻吸了一口气,办公室内沉静的纸墨气息似乎给了她某种沉定的力量。“李校,”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笃定,“我想……用一场语文知识的综合测试来选拔。就安排在一个普通的晚自习时间进行,像一次常规的摸底练习一样。”她看到李明山眼中掠过一丝疑问,便自然地继续道,“我的意思是,这次考试,不必提前向学生们透露它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选拔竞赛选手。”
她微微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仿佛在分享一个关于教育的小小秘密,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坚持:“有些才华,就像藏在蚌壳里的珍珠,或者……”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场纷扬的银杏叶雨,声音轻得像叹息,“或者像这秋日里藏在万千叶片中、最饱满结实的那几颗银杏果。你刻意去翻找,未必能一下子挑到最好的。越是郑重其事地宣布这是一场‘选拔’,越容易让一些孩子紧张变形,或者让另一些孩子早早给自己画上框框。倒不如,就在一次看似平常的测验里,让他们在相对松弛的状态下,把最本真的积累、最自然的思维火花,坦然地铺展在纸面上。”她收回目光,看向李明山,眼神清澈而恳切,“那样捕捉到的光芒,或许才最接近他们未经雕琢的潜力。有些才华,越是不经意间流露的,才越纯粹,越耀眼。”
李明山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窗外风过树梢的沙沙细响,以及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充满活力的口号声。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张翠红脸上,那是一种混合着审视、理解和最终信任的目光。良久,他放下茶杯,瓷杯底与玻璃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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