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金纱般铺满江淮平原,却驱不散官道上那队车马周遭的凝重气氛。车轮碾过黄土,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仿佛敲击在人心头。凌云鹤与裴远一行,轻车简从,踏上了返京的路途。那几本记载着“烛龙”线索、由汪直“馈赠”的暗账,被凌云鹤用油布仔细包裹,藏于贴身之处,其上的每一个字符,尤其是那“金龙先生”的名号与北方商号的模糊指向,都如同烙印,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烧、推演。汪直送出这份“厚礼”,是合作的橄榄枝,是试探的诱饵,还是祸水东引的毒计?车厢内,他虽闭目倚靠,似在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睫和那无意识、极有节奏地敲击着膝头的手指,都泄露了其心潮的汹涌。
裴远一身便装,骑乘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护卫在车驾之侧。他目光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摇曳的芦苇与远处稀疏的村落。虽已沉冤得雪,更得擢升为锦衣卫镇抚使,荣耀加身,但他眉宇间却无半分轻松,反而比在江湖亡命时更为警惕。昨夜密室之中,汪直那番视人命如棋、以国运作赌的冷酷言论,以及大人接过那烫手账册时瞬间凝重的神色,都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深知,洗刷冤屈并非终点,而是踏入了一个更为幽深、更为凶险的漩涡。
“大人,”裴远忍不住驱马靠近车窗,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车轮声掩盖,“汪直此举,分明是将我等当成了探路的卒子,去硬撼那深不可测的‘烛龙’。其心……回测!”
车厢内,凌云鹤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不见困倦,唯有冰雪般的清明。“是棋子,亦是执棋者。他欲借我之手,我何尝不能借他之线?”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车厢壁的冷静力量,“汪直其人,权欲炽盛,行事只问结果,不择手段。他与东厂尚铭之争,已臻白热,朝野皆知。他将此线索予我,无非几种可能:一是他自觉西厂虽势大,却也难以独立应对这渗透极深的‘烛龙’,需借我这把‘快刀’;二是想借此投石问路,试探‘烛龙’的反应,或是掂量我凌云鹤的斤两;三则……或许这‘烛龙’的存在与活动,本身也已威胁到他西厂的权柄,他欲假我之手除之。”
他微微一顿,语气骤然转冷,带着斩钉截铁的疏离:“然,无论其出于何种缘由,他视万民为刍狗、以江山社稷为赌注的所谓‘大局’,凌某断无法认同。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番与西厂,止于线索交换,再无瓜葛。彼此心照不宣,各自行事即可。”
裴远闻言,重重颔首,心中虽仍存隐忧,却也不再赘言。与汪直这等人物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步步皆需谨慎。
时至晌午,队伍抵达一处临河而建的驿站打尖歇息。驿站内人声嘈杂,南来北往的客商、脚夫聚集于此,议论纷纷的多是江淮官场大地震、凌青天沉冤得雪之事,言语间颇多称颂感佩。然而,在这些喧嚣声中,亦夹杂着一些零星的、语焉不详的议论,提及京城近日似有怪事发生,有数位致仕或在职的老臣离奇身亡,死状安详却无伤病,更有甚者,传言现场出现了诡异的“复制之人”,闻之令人脊背生寒。只是消息尚未传开,细节模糊,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只当作奇闻异事闲聊。
凌云鹤与裴远坐在角落一张方桌旁,默默听着这些零碎的信息,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城的诡异,只怕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棘手。
就在此时,驿站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如擂鼓的马蹄声,尘土飞扬处,数骑快马如旋风般奔至驿前。马上骑士皆着统一的褐色劲装,腰佩制式狭锋刀,个个神色精悍,目光锐利如刀,下马时动作整齐划一,悄然无声,显示出极高的纪律与训练。为首一人,年约三旬,面容冷峻如铁,目光如电般扫过驿站内外,最终精准地定格在凌云鹤这一桌,随即快步上前,对着凌云鹤抱拳躬身,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卑职西厂理刑百户,赵千山,奉督公之命,特来护送凌大人返京!”
驿站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目光,或惊疑,或畏惧,或探究,齐刷刷地聚焦于此。西厂的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前来护送一位不久前刚被他们构陷、险些丧命的钦差?这其中的意味,太过耐人寻味,瞬间引发了无数猜测。
裴远几乎是下意识地踏前半步,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凌云鹤身前,右手已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眼神警惕如临大敌,紧紧盯着赵千山,周身肌肉绷紧。
凌云鹤神色却是波澜不惊,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粗陶茶杯,目光平静如水地迎向赵千山:“汪公公好意,凌某心领。只是凌某已有护卫随行,皆是得力之人,不敢劳动西厂各位弟兄远途跋涉。”
赵千山面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会被拒绝,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西厂特有的、冰锥般的强硬:“督公吩咐,近来京畿左近不甚太平,多有不明身份的宵小之辈流窜作案,恐生不测。凌大人身负圣望,更关乎盐漕整顿之国策大计,安危重于泰山,不容有丝毫闪失。卑职等奉命而行,务必护得大人周全,直至京城,亲眼见大人安然入府。此乃死命令,还望大人体恤卑职等难处,莫要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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