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皇极殿。
晨曦穿透雕花窗棂,将金砖地面切割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巨大的盘龙金柱森然矗立,支撑起巍峨的殿顶,穹顶之上,彩绘的蟠龙在缭绕的祥云间若隐若现,俯视着下方肃立的文武百官。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檀香的清冷与百官朝服上淡淡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帝国权力中枢的、令人屏息的威压。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殿内济济一堂,凡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勋贵驸马,皆奉命前来。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都聚焦在丹陛之下,那一道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的青衫身影之上。
凌云鹤。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甚至能看到细微破损与难以完全洗净的暗红血渍的青衫,与周围朱紫满堂、冠带辉煌的景象格格不入。他面容清癯,肤色因长期海上颠簸与岛上苦战而显得黝黑粗糙,唯有一双眼睛,清澈而沉静,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他微微垂着眼睑,仿佛周身那些探究、钦佩、嫉妒乃至不解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宣——前钦差、义士凌云鹤,上殿觐见——”司礼监太监那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凌云鹤整了整并无需整理的衣冠,步履沉稳,一步步踏上那光洁如镜的丹陛御阶。他的脚步很轻,落在金砖上几乎无声,但那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殿内所有官员的心头。关于他的事迹,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遍朝野——漕河碎尸的明察,淮安官场的周旋,被诬亡命的艰辛,蛇蟠岛的血战,以及那扭转平叛大局的关键证据……每一桩,每一件,都足以写成传奇。而今,这传奇的主角,就站在这里,站在离帝国权力巅峰最近的地方。
他终于走到御阶之上,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九龙金漆宝座前,依足礼制,撩衣跪倒,行三跪九叩大礼,声音清朗而平稳:“草民凌云鹤,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宝座之上,嘉靖皇帝朱厚熜,今日特意穿戴了正式的衮冕朝服,面容依旧清瘦,但目光却比在西暖阁时多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审视。他并未立刻让凌云鹤起身,而是静静地打量了他片刻。殿内静得可怕,连官员们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平身。”良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谢陛下。”凌云鹤再次叩首,方才站起身来,依旧微垂着眼睑,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凌云鹤,”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传开,“尔以戴罪之身,忍辱负重,深入虎穴,勘破漕运、盐枭、军械连环逆案,更于蛇蟠岛浴血奋战,获取关键证据,助朝廷平定白莲之乱,挽狂澜于既倒,救生民于水火。其志可嘉,其功甚伟!朕,心甚慰之!”
皇帝的褒奖,字字千钧,回荡在皇极殿的每一个角落。百官之中,不少人微微颔首,面露赞同之色。无论私下里对凌云鹤此人观感如何,其功绩,无人可以否认。
“朕,向来赏罚分明。”皇帝继续道,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有功不赏,非明君所为。今,特旨擢升尔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四品),赐绯袍银鱼袋,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京中赐宅邸一座!另,追封殉国义士石勇为昭毅将军(正三品武散官),吴震为明威将军(从四品武散官),其余有功人等,皆按律叙功封赏!尔,可满意?”
右佥都御史!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四品京堂,清贵要职,掌稽核、建言、弹劾之权,地位非同小可!再加上丰厚的金银赏赐和京中宅邸,这简直是一步登天,足以让无数寒窗苦读数十载、宦海浮沉半生的官员羡慕得眼红!
然而,凌云鹤的反应,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他并未露出丝毫欣喜若狂的神色,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他再次撩衣,郑重地跪伏于地,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天恩浩荡,草民感激涕零!然,草民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拒绝皇帝的封赏?而且还是如此厚重的封赏!这凌云鹤是疯了不成?还是恃功自傲,想要谋求更高的职位?
皇帝朱厚熜的眉头也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探究:“哦?为何?莫非嫌朕的封赏太轻?”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的气氛瞬间更加凝重。
“草民不敢!”凌云鹤抬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皇帝的视线,那眼神清澈见底,毫无杂质,“陛下明鉴!草民此番所为,初衷并非为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昔日南下查案,只为厘清真相,告慰冤魂;后来亡命江湖,奋起抗敌,亦是为阻叛乱,护一方安宁,此乃人臣本分,亦是侠义之道。如今逆案得破,叛乱已平,漕岸渐清,此乃陛下圣明烛照,将士用命之功,草民不过适逢其会,略尽绵力,实不敢居功,更不敢以此邀赏!”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恳切:“草民深知,漕运、盐政,乃国之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次虽铲除巨患,然积弊已久,沉疴难起。若不能趁此良机,革除旧弊,整饬纲纪,建立长效之机制,则今日倒下之孙霸,明日未必不会再有张霸、李霸!贪腐之土壤未绝,‘烛龙’之阴影未散,草民……实难安心受此厚禄,高居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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