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籍之下 第51章 转机

过了两日，管家便亲自到厨房传话：

“隋娘子，大人吩咐了，让你今晚做一桌合他口味的饭菜，送到夫人院里。”

隋安儿连忙应下

管家一走，厨房里探究、嫉妒、猜疑的目光又聚拢过来。

隋安儿只当没看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来。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玉叫嫂子那罐黔中酸汤。

酸香醇厚，开胃生津，最是爽口。她立刻决定做一道酸汤鱼。

选了条肉质细嫩、刺少的江团，宰杀洗净，在鱼身两侧斜划几刀便于入味。

锅中倒入清澈的菜籽油烧热，下入姜片、蒜瓣、葱段爆香，接着舀入两大勺红艳油亮的毛辣果酸汤。

滋啦一声，浓郁的酸香瞬间蒸腾而起，弥漫了整个厨房。

待酸汤滚沸，她小心地将整条鱼滑入锅中，再加入几片新鲜紫苏叶提香去腥。

汤汁再次沸腾后，转小火慢煨，让那酸香醇厚的滋味一点点渗透进细嫩的鱼肉里。

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淋上几滴提鲜的木姜子油，那独特的复合香气更是勾魂夺魄。

鱼肉在红亮的酸汤中若隐若现，汤汁咕嘟着细小的气泡，光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有了开胃的酸汤鱼，还得有下饭的硬菜。

她想到了石城本地一种皮黑肉紧、滋味香浓的土鸡。

宰杀洗净，斩成大小均匀的小块，用少许盐、本地米酒和姜汁抓匀腌制片刻。

这道菜，她准备做一道香辣鲜嫩的小炒鸡。

热锅冷油，下入比平常炒菜多一倍的菜籽油。

油温升高，微微冒烟时，抓一把晒干的、香而不燥的糊辣椒段和新鲜小米辣以及拍碎的蒜瓣、姜片扔进去，瞬间爆出令人呛咳又欲罢不能的浓烈香气。

待辣香被热油完全激发出来，立刻倒入腌好的鸡块，大火猛炒！

铁勺与铁锅碰撞出铿锵的节奏，鸡块在热油中迅速变色、收紧，表皮变得焦黄诱人。

此时，加入一勺豆瓣酱增加咸香酱味，继续翻炒均匀。

最后，撒入一大把切得极细的、带着独特辛香的大芫荽段，再投入几粒提麻增香的新鲜花椒，快速颠锅几下，香气融合便立刻出锅。

整道菜色泽油亮红润，鸡块紧实弹牙，裹着浓郁的酱香、糊辣椒的焦香和野芫荽、花椒的奇异辛香，**生猛，是十足的下饭利器。

想到夫人是京城人士，隋安儿又精心做了两三道京城风味的小菜。

一桌宴席，兼顾了西南的浓烈与京城的温婉。

隋安儿将菜肴小心装入温热的食盒，由小丫鬟提着，送往夫人院中。

孙大人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只留下他们夫妻二人。

孙大人孙文博没有立刻动筷，他伸出手，隔着光滑的楠木桌面，轻轻握住了夫人王氏放在膝上的手。

“夫人，”孙文博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自当年离京外放，到这西南烟瘴之地，算算也有十五个年头了。这些年，辗转各地，风尘仆仆，苦没少吃，委屈……也没少让你受。”

他轻轻拍了拍夫人的手背。

王氏微微一怔，抬眼看向丈夫。烛光下，丈夫鬓角已染上明显的霜色，眼角的皱纹也深刻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

她心头一酸，反手也握紧了丈夫的手：

“夫君说的哪里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身既嫁了你，自然是你到哪里，妾身就跟到哪里。何来委屈之说？”

话虽如此，但想起京城的繁华，故土的亲人，以及西南的湿瘴与远离中枢的落寞，眼底还是掠过一丝黯然。

孙文博岂会不知妻子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

“是我无能。这些年，蹉跎于此，回京……怕是遥遥无期了。眼看这辈子都要在这西南之地终老，每每思及，总觉得……对不住你。当年你随我离京，岳父大人和家中兄弟姊妹……”

王氏连忙打断他，声音带着哽咽：

“夫君切莫如此说。京中虽好，但妾身有夫君在侧，有儿女承欢膝下，便是最大的福分。妾身从不悔。”

她想起两个早已成家立业、在外地为官的儿子，心中满是欣慰，但随即又想到即将远嫁的幼女，悲从中来：

“只是…只是如今，连瑾儿（三小姐闺名）也要离我们而去了…这诺大的府邸，就剩下我们两个老家伙…”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孙文博心中亦是酸楚，他起身走到夫人身边，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王氏靠在丈夫并不算厚实却异常安稳的肩头，压抑许久的离愁别绪化作无声的泪水，浸湿了丈夫的衣襟。

良久，王氏的情绪才渐渐平复，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孙文博扶她坐好，温声道：

“好了，莫哭了。再哭，这精心准备的饭菜都要凉了，岂不辜负？来，尝尝，闻着就香。”

夫妻二人这才提筷用膳。

孙文博先尝了一口酸汤鱼，那醇厚酸香、带着独特发酵风味的汤汁瞬间打开味蕾。

鱼肉细嫩，入口即化，酸得恰到好处，回味带着一丝甘鲜，丝毫不腻。

“嗯！这酸汤地道，开胃。”他赞道，又夹起一块小炒鸡。

鸡肉紧实弹牙，酱香浓郁，糊辣椒的焦香、野芫荽的辛香和花椒的麻意完美融合，在口中层层递进，滋味霸道却勾人食欲。

“这鸡也炒得极好！火候、味道都拿捏得准！”孙文博吃得连连点头，胃口大开。

王氏先喝了小半碗酸汤，只觉得胃里暖融融的，十分舒坦。

那醋溜白菜心酸脆爽口，葱烧豆腐软糯咸香，清炒豌豆苗鲜嫩清甜，每一道都合她的脾胃，尤其那京城风味的小菜，勾起了久违的乡愁与熟悉感。

“这隋安儿的手艺，确实没得挑。”王氏也由衷赞道。

一顿饭吃得格外舒心，连日来因女儿婚事带来的离愁似乎也被这熨帖的饭菜冲淡了几分。

饭后，小丫鬟撤下碗碟，奉上清茶。孙文博惬意地摸着微凸的肚子，感慨道：

“这隋安儿，当真是个妙人。心思巧，手艺精，难得能把西南的野趣和京城的精细融在一桌菜里，还不显突兀。”

王氏也点头附和：“是啊，瑾儿也最爱吃她做的点心，离了她怕是不习惯。”

提到女儿，她脸上的笑意淡去，眉头又习惯性地蹙了起来：

“只是…唉，这丫头也是个不识抬举的。前几日我让她跟着瑾儿去江南，她竟跑到我面前哭求，说什么不愿夫妻分离，一家人要在一起。”

“被张嬷嬷斥责了，还不知收敛，又跑到瑾儿那儿去求，惹得瑾儿好大不快，把点心都扔了。”

“真是不知所谓，一个奴才，主子让她去哪她就得去哪，哪有她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余地？这般不知进退，实在可气！”

孙文博听着夫人的抱怨，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放下茶杯，看着夫人，语气平缓地抛出一个消息：

“夫人可知，这隋安儿……已有身孕了，两月不到。”

“什么？”王氏惊得差点打翻手中的茶盏，脸上瞬间写满了错愕和一丝嫌弃，

“她有了？这成何体统！一个奴才，马上就要跟着主子出门了，竟…竟…”

她下意识地觉得这很不体面，很晦气。

孙文博摆摆手，示意夫人稍安勿躁：

“夫人莫急。我提起这个，是因为瑾儿夫家那边，我特意打听过他们江南的风俗。”

“他们那边讲究得很，认为新妇成婚过程中，身边若有孕妇随行，会冲撞了胎神，对新娘子婚后的子嗣运大为不利，视为大忌。”

王氏一愣，随即恍然，脸上的嫌弃立刻被庆幸取代：

“哎呀，竟有这等讲究？幸好！幸好老爷提醒得及时。那这隋安儿是万万不能跟着瑾儿去了，冲撞了胎神可如何是好，得赶紧把她从陪嫁名单里剔出来。”

涉及到女儿未来的福祉，什么手艺好的厨娘都不重要了，避讳才是第一位的。

“正是此理。”

孙文博点点头，顺着夫人的话道。

“既然她去不得，这手艺也不能丢了。瑾儿那边离不开合口的吃食。”

“不如让她在府里收个伶俐的徒弟，将她的点心手艺、还有这些拿手菜，倾囊相授。待徒弟学成了，再陪着瑾儿去江南，岂不两全其美？”

王氏觉得这主意甚好：

“嗯，老爷思虑周全。就这么办。”

孙文博看着夫人赞同的神色，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难得的、近乎私语的柔和：

“还有一事，夫人，我这做丈夫的，也存了点私心。”

他顿了顿，看着夫人疑惑的眼神，微笑道：

“这西南之地，想找个能做出地道京城口味的厨子，比登天还难。夫人你胃口本就弱，离了京城多年，想必也时常想念家乡的味道。”

“这隋安儿…难得有这份手艺，又能琢磨出夫人喜欢的点心。若让她跟着瑾儿走了，夫人日后想再吃一口顺心的京城菜，怕是不易了。”

他轻轻拍了拍夫人的手，声音低沉而真挚：

“我知道夫人爱女心切，什么都想给瑾儿最好的。可我这做丈夫的，也舍不得夫人在我身边，连口合心意的饭菜都吃不上。留下她，就当是成全我这点私心吧。”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句句落在王氏心坎上。

她想起刚才那几道熟悉的京城小菜带来的慰藉，想起这十几年来在西南饮食上的诸多不适。

丈夫这番话，并非只为了留下一个厨娘，更是表达了对她这个结发妻子多年相伴的疼惜与不舍。

王氏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晕，又羞又恼地瞪了孙文博一眼，嗔道：

“你…你这老不羞的，一把年纪了，还说这些肉麻话！也不怕下人听见笑话！”

话虽如此，那眼波流转间，却分明带着被丈夫体贴关怀后的甜蜜和熨帖。

连日来因女儿远嫁而积郁的愁绪，似乎也被丈夫这番“私心”话冲淡了不少。

孙文博看着夫人难得露出的娇羞情态，哈哈大笑起来，花厅里弥漫开一种久违的、属于他们夫妻二人的温情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