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籍之下 第44章 卤鸡米线

车轮的吱呀声和骡马的响鼻彻底消失在风里，只留下空荡荡的官道和城门口喧嚣渐起的市井声。

隋安儿依旧攥着秦玥的手，指节有些发白，目光还固执地黏在秦阳身影消失的那个方向。

“娘……”秦玥轻轻晃了晃她的手。

隋安儿这才缓缓收回视线，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

“嗯，回家。”

她拉着秦玥，转身汇入石城渐渐苏醒的街巷。

街道两旁，店铺的木板门一扇扇卸下，伙计们打着哈欠开始洒扫。

挑着新鲜菜蔬的农人寻着空档摆开摊子，水灵灵的绿叶上还滚着露珠。

骡车和驴车碾过青石板路，蹄声嘚嘚，车把式粗声吆喝着：

“让让！让让喽！”

各色带着浓重口音的吆喝此起彼伏：

“新蒸呢破酥包喽～层层起酥～”

“脆梨，甜过蜜，不甜不要钱！”

“针头线脑，顶针顶箍，样样有！”

“豌豆粉，豌豆粉！”

隋安儿心不在焉地走着，脑子里全是秦阳最后那个回望的眼神。

脚下深一脚浅一脚。

街边，戴着巨大鸡枞帽、背着竹篓的彝族妇女正与卖布匹的汉族商人讨价还价。

几个穿着靛蓝布衣、裤腿绣着精致花边的哈尼族姑娘结伴走过，银饰叮当作响。

一个披着察尔瓦（羊毛披毡）的彝族汉子，蹲在墙角吸着水烟筒，烟雾袅袅。

“娘！小心！”

秦玥突然用力拽了她一把。

隋安儿猛地顿住脚，低头一看，抬起的右脚悬在一坨还冒着微微热气的、新鲜的马粪上方，只差毫厘。

她惊得往后缩了一步。

“呼……”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女儿，又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向天际。

东边的天空，已铺满了绚烂的朝霞。

大片大片的橘红、金红、粉紫，肆意泼洒着，将青灰色的云层边缘都染上了暖融融的光晕。

那光芒盛大磅礴，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亮了街巷，穿透了隋安儿心。

她仰着脸，任凭那温暖的光线落在脸上、身上。

晨风拂过，带着温柔的清爽凉意，一股莫名的力量悄然滋生。

无论如何，太阳每天都会升起。她和秦阳，终会平安相聚。

“走，玥儿，”隋安儿的声音稳了许多，“娘带你吃早点去。”

秦玥用力点头。

母女俩刚走出几步，一股极其霸道、极具侵略性的浓香，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们的鼻腔。

那香味层次分明，带着卤料长久炖煮后沉淀的醇厚药香。

混合着土鸡特有的浓郁肉脂鲜香，还有一股子直冲脑门的、令人舌底生津的咸鲜辛辣。

这香气瞬间盖过了街面上所有的味道，精准地攫住了她们，牵引着她们循香而去。

转过街角，一个小小的食摊出现在眼前。

摊子很简单，一辆改装过的推车，上面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是码放整齐的碗筷和几样调料。

摊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皮肤黝黑，手脚麻利，正用一把长柄漏勺从锅里捞着雪白细长的米线。

摊子前围了几个食客，捧着粗瓷大碗，吸溜得正香。

旁边木牌子上用炭笔写着：“弥州卤鸡米线”。

米线！隋安儿眼睛一亮。

米线是滇南特产，做法多样，口感光滑细腻，在石城也很常见。

但这“弥州卤鸡米线”的招牌和那股摄人心魄的卤香，还是头回见。

“娘，太香了。”

秦玥忍不住咽口水。

“走，尝尝。”

隋安儿也被勾起馋虫，拉着女儿挤到摊前。

摊主见来了客人，尤其是一对眼巴巴的母女，脸上堆起朴实的笑：

“娘两个格要（要不要）来甩（吃）碗卤鸡米线？板扎（地道）呢弥州味道！”

“好，来两碗。”隋安儿应道。

“给她那碗加个鸡腿。”

“要得！”摊主手脚极快。

取过两个粗瓷海碗，将热水烫熟的米线放在碗底。

然后，他操起菜刀，手脚麻利的斩好鸡肉块放到碗中。

弥州卤鸡的特色在于鸡皮酱红，油光发亮。

再挑了一只肥硕的鸡腿砍下，整个的放在秦玥那碗米线上。

接着，是配菜：

一撮烫熟的、翠绿爽脆的韭菜段，一撮绿豆芽，铺在米线和鸡肉上。

他揭开旁边一个深褐色的陶罐盖子，一股更加浓郁霸道的卤香喷薄而出！

这才是弥州卤鸡的灵魂，老卤汤。

只见他用长柄勺舀出深红油亮的卤汁，均匀地浇在米线上。

这卤汁色泽深沉透亮，秘密在于用红糖或冰糖炒出的糖色，而非普通酱油，所以呈现出诱人的琥珀红亮。

热气混合着卤香、肉香、米香、韭菜的清香，瞬间升腾弥漫。

再根据客人口味，撒上葱花、一小勺油泼辣子（可选）、一小勺蒜泥，一碗地道的弥州卤鸡米线便成了。

隋安儿和秦玥端着沉甸甸、热乎乎的大碗，在小矮桌边坐下。

碗里，雪白的米线浸润在琥珀红的汤汁中，诱人的卤鸡块和那只硕大的鸡腿格外醒目。

翠绿的韭菜、洁白的豆芽点缀其间，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秦玥迫不及待地夹起鸡腿就是一大口。

鸡皮嚼在嘴里弹脆，皮下的鸡肉紧实而不柴，丝丝分明，纹理清晰，越嚼越香。

浓郁的卤汁滋味完全渗透进了每一丝肉里，咸鲜中带着老卤特有的醇厚回甘。

她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果然太板扎了。”

接着将鸡腿递到隋安儿嘴边。

隋安儿含笑咬了一小口，果然像秦玥说的那样美味。

她接着挑起一筷子米线，那米线根根爽滑，吸饱了卤汤的鲜美醇厚，入口柔韧弹牙，带着米香。

喝一口汤，更是绝妙。

再配上爽脆的韭菜豆芽、油泼辣子带来的微微刺激，一碗下肚，从喉咙暖到胃里。

额头微微冒汗，整个人都熨帖了，连心头那份离别的愁绪都仿佛被这热腾腾、香喷喷的美味暂时驱散。

母女俩埋头苦干，吃得鼻尖冒汗，碗里的米线、鸡肉、配菜、汤汁一点点减少，最后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

摊主收拾碗筷时看到两个光溜溜的碗底，脸上笑开了花：

“合胃口呢噶？”

“好吃，太香了。”

秦玥响亮地回答，小脸泛着红晕。

隋安儿也由衷赞道：

“老板这手艺真是地道，这卤汁喷香，米线也滑，在石城少见呢。”

摊主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道：

“嗨，都是跟我家婆娘学呢。她是弥州人，从小就吃这个。这卤汤呢方子，是她家传呢，材料都是好东西，我学了小半年才摸到点门道。”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温和又无奈的笑容。

“家里娃小，离不得人，婆娘得在家招呼着，就我一个人出来支摊，挣点辛苦钱。”

“弥州……”

隋安儿轻声念道，这个名字因为这一碗米线，忽然变得生动具体起来。

“听说是个好地方？”

“好的很呢我跟你说。”

摊主眼睛一亮，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好山好水呢，好吃的也多。除了这卤鸡米线，还有羊汤锅、凉卷粉、风吹豆豉那些，说都说不完。”

“不过啊，最出名呢是弥州呢温泉。”

他咂咂嘴，眼神里带着向往。

“那温泉水，咕嘟咕嘟从地底下冒出来，热乎乎呢，泡进去浑身呢骨头缝都舒舒服服。”

“我婆娘说，她们那儿好多活到**十岁呢老倌老奶，就是常年泡这个温泉。”

“温泉？**十岁？”

秦玥听得入了神，小脸上满是惊奇和向往。

“水自己就是热的，不用烧？”

“不用烧，天生呢热乎水。”

摊主笑着比划。

“山箐箐（山沟）里头，到处都有泉眼，冬天泡着最是舒服。”

隋安儿也听得心驰神往。

温暖的水流，驱散严寒，滋养身体，这简直是神仙日子。

尤其是想到秦阳此去路途艰险，若能在那样的地方歇歇脚，该多好。

就在这时，秦玥忽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隋安儿说：

“娘，我想起来了。送我书的刘昌哥哥，他就是弥州人。”

她歪着头回忆。

“他当时说，他家的药铺要开到石城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开来，还答应让药工教我呢。”

“等娘帮你打听一下。”

隋安儿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弯了弯嘴角，站起身。

“老板，算钱。”

付了钱，母女俩向摊主道了谢，便离开了。

腹中是暖融融的米线带来的饱足与熨帖，耳畔是摊主描绘的弥州温泉的暖意。

虽然前路未知，丈夫远行，但生活似乎并未完全陷入冰冷的绝望。

脚下的路，还得一步步走下去。

她牵紧秦玥的手，汇入这充满烟火气与异域风情的街市人流，朝着那个青石垒就的、小小的家的方向走去。

阳光将她们的身影拉长，投在热闹的街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