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的手在樟木箱里来回摩挲,指尖拂过每一寸熟悉的纹理。那箱子里装的哪里是物什,分明是她几十年的岁月与烟火气。她拿起一件半旧的靛蓝粗布衫,衣襟上还留着去年端午艾草熏染的淡淡痕迹,那是元娘熬红了眼给她缝的;又捧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罐,里头封着去年深秋腌下的咸菜疙瘩,咸香里凝着冬日的霜雪。
“这个得带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陶罐放进包袱皮,“你爹就着这咸菜,一顿能多吃两个馍哩!”
杨老爹正往驴车上捆扎最后两袋炒面,闻言烟袋锅“笃”地敲在车辕上,火星子溅到颜氏脚边:
“糊涂!逃命还顾得上这个?带点细软干粮顶顶饿才是正经!”
颜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直起腰:
“老东西!这罐子碍着你哪根筋了?毛毛离了它腌的酸汤面片都不肯张嘴!”
她说着,又去翻箱底,抖出一双纳得厚实千层底的布鞋,
“还有这鞋,大江脚上那双都磨薄了,路上得换……”
颜氏抱着半坛老咸菜,枯瘦的指节抠在粗陶坛沿上,抠得发白。她盯着墙角堆得小山似的家当,眼神像黏了浆糊——磨得发亮的铜盆、豁了口的腌菜瓮、甚至一捆捆晒干的艾草,每一件都牵扯着筋连着肉。
“这艾草驱虫顶好……铜盆补补还能用……”她絮絮叨叨,仿佛这些东西是离不得身的儿女。
杨老爹的烟袋锅“铛”一声敲在磨盘上,火星子四溅:
“逃命!不是搬家!带这些劳什子,你是怕鞑子的马刀不够快?”
他指着那堆家什,沟壑纵横的脸绷得像块风干的硬泥,
“只带细软、干粮、水囊!旁的,一概丢下!”
颜氏脖子一梗,将咸菜坛子往怀里搂得更紧:
“丢?说得轻巧!这都是老婆子一根草一根草攒下的!这咸菜,费了多少盐巴多少工夫?这铜盆,大川给人家扛了一冬天的包……”
“娘!”
元娘抱着舒婷上前,声音发颤,“爹说得在理,东西沉了拖累脚程……”
“拖累?老婆子扛得动!”
颜氏眼圈泛红,执拗地把坛子往装细软的包袱皮里塞,
“真到了那一步,嚼口咸菜也能裹裹嘴!总比干啃饼子强!”
那粗陶坛子棱角分明,硌得包袱里王夫人那件细软的杭绸衣裳变了形。颜氏看着那包袱,又看看角落里堆着的、自己死活要带上的针线笸箩、磨得油亮的擀面杖,甚至一小包去年晒干舍不得吃的红枣,嘴唇翕动着,眼圈就红了。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这屋里每一样东西都像扎在她心上的根,拔哪一根都疼。
王夫人立在廊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莲步轻移上前,柔声劝道:
“婶子疼惜家业,这份心晚辈懂。只是兵凶战危,轻便些总归稳妥。”
她轻轻抚过颜氏紧攥坛子的手,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金银细软贴身带着,紧要时还能换条活路。这些粗重家什,若真舍不得,不如……暂埋于院中?待太平了,总有回来的一日。”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
“等太平了,咱再置办新的,更好的,成不成?”
这话像根针,轻轻戳破了颜氏强撑的那股气。她低头看着怀里沾着泥点、裂了细纹的咸菜坛子,又看看包袱里被硌得起了毛边的绸缎,浑浊的泪终究滚了下来。她不再争辩,只是默默将坛子放下,又弯腰拾起两件半旧的夹袄,用力塞进包袱,仿佛那是最后的倔强。那坛咸菜,终究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暮色四合,如墨汁般沉重地洇透了小院。就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当口,院门被猛地撞开!王县丞一身泥泞闯了进来,官袍下摆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里衣。他身后跟着的王生,肩上扛着两个沉甸甸的麻袋,一股新鲜麦粉和生肉的血腥气瞬间冲散了院里的沉闷。
“快!接把手!”
王县丞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顾不上喘息,将麻袋重重顿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王县丞嗓音嘶哑,眼底布满血丝,连客套都省了。
“海屯关……怕是顶不住了!陈将军传信,最晚明后日恐要退守县城!”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泥,眼神疲惫却锐利如刀,
“前线粮草已近断绝!王府除了留几日的口粮,其余已尽数拉往前线!去太原府求援的信使……一个都没回来!”
最后那句话,像块冰坨子砸进众人心里,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短暂的死寂后,杨大川猛地站了出来,胸膛一挺,声音洪亮得有些突兀:
“我去!我去太原府报信!我脚程快,钻山沟熟!”
“不行!”
刘秀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扑过去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那山道野狼出没,鞑子说不得也搜山!你去?你去送死吗?!”
“不行!”
“你当你是孙猴子能翻筋斗云?二百多里山路!鞑子、流寇、饿红眼的狼!你去送死啊?”颜氏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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