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是一种被洗练过的、近乎透明的湛蓝。
几缕薄云闲适地挂着,仿佛画家不经意间挥洒的留白。
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明亮,透过已然稀疏的海棠枝叶,在平安堂的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许清安端坐于廊下的一方矮榻上,手边是一卷摊开的《千金翼方》,目光却落在庭中那几株在秋风里微微摇曳的药草上。
豆娘正在不远处小心地翻晒着新采的草药,动作娴熟而专注,侧影在秋阳里勾勒出沉静的线条。
直到这份恒常的宁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
那蹄声沉稳、有力,节奏分明,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边塞风沙与军旅严整的铿锵意味,最终停在了平安堂紧闭的院门外。
许清安抬眸望去。
豆娘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略带好奇地望向门口。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立于门槛之外。
来人未着戎装甲胄,只一身略显风尘的藏青色劲装,腰束玄色革带,脚踏半旧的牛皮战靴。
他站在那里,便像一杆插进土里的标枪,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历经沙场淬炼而出的精悍与肃杀之气。
他的面容,早已褪去了二十年前那个蒙古少年所有的青涩与跳脱。
岁月是技艺最高超的雕刻师,用风霜雨雪和刀光剑影,将他的轮廓刻画得棱角分明。
肤色是长年曝晒下的古铜,下颌线条紧绷,唇上蓄起了浓密而整齐的短髭。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依旧,只是昔日燃烧的火焰已然内敛,化作了深潭般的沉静,仿佛能映出大漠孤烟的苍茫与江南烟雨的迷离。
是巴特尔。
他的目光,越过庭院,第一时间便牢牢锁定了廊下那袭青衫。
看到许清安那仿佛被时光遗忘、仅添了几分中年儒雅的面容,他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但旋即,便被一种更为汹涌的、近乎游子归家般的激动与深深的敬意所淹没。
他大步跨过门槛,步履沉稳地走到许清安面前约七步之处。
右手抚胸,依照蒙古人最郑重的礼节,深深躬下身去。
这个动作,比少年时少了几分模仿的生硬,多了发自骨髓的真诚与千钧之力。
“先生!”
他的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许多,带着些许被塞外风沙磨砺出的沙哑,“巴特尔……回来了。”
许清安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掠过他眉宇间沉淀的风霜,落在他那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沉稳气度上,微微颔首,唇边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弧度。
“回来便好。”
没有久别重逢的喧嚷,没有功成名就的夸耀。
只是这平淡如水的几个字,却像一股温润的泉水,瞬间涤荡了巴特尔满身的征尘与二十载的孤寂,让他紧绷的心神骤然松弛下来。
豆娘早已机敏地端来了新沏的热茶,轻声唤道:“巴特尔哥哥,请用茶。”
她对这个虽不常见、但每次归来都会带来远方见闻和真诚关怀的蒙古将领,始终存着一份熟络。
巴特尔接过粗瓷茶盏,对豆娘露出一个爽朗而真诚的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豆娘都长成大姑娘了,这般沉稳气度,好,真好!”
他仰头饮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目光再次回到许清安身上,感慨道:“先生,二十年了……外面天地翻覆,人心浮沉,唯有您这院子,还和记忆中一样,能让人的心一下子就静下来。”
许清安引他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了。
白鹤不知何时也踱步过来,立于稍远处。
歪着头,用它那双灵性愈显的眸子,静静地打量着这个气息已大不相同、却又带着熟悉底色的“故人”。
“此番归来,前路可还顺遂?”许清安随口问道,语气如同询问庭前叶落几何。
巴特尔将茶盏置于石桌上,双手平放于膝,脊背挺得笔直,这是融入骨血的习惯。
他略一沉吟,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开始讲述他这些年的戎马生涯。
他的话语,不再是少年时那种急于炫耀战绩的飞扬,而是变得条理清晰,冷静克制,带着一种复盘过往、审视内心的深沉。
他谈及初踏征途时的金戈铁马,势如破竹。
“……那时只觉天地广阔,男儿功业当在马上取。”
他的眼神有瞬间的遥远,随即又聚焦,“可越是往南,仗便越是难打。攻城掠地易,收服人心难。明知必死,却依旧据城坚守,那种决绝……令人心惊,也令人……不解。”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一种超越了简单敌我立场的困惑,这是二十年前那个只知大汗荣耀的少年绝不会有的神情。
他描述了荆楚之地的山川险峻,巴蜀之间的瘴疠弥漫。
“……那里的仗,不似草原对决。密林、毒虫、看不见的疫病,往往比敌人的刀剑更致命。”
话题渐渐转向更广阔的层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