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微 第382章 逾制

顾桓祁坐在龙椅上，不知何时，额角已经渗出了些许汗珠。胸口上下不断起伏，胸腔里的那颗心猛烈地跳动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撞断肋骨。

而眼前的沈清和站得笔直，仍是一副冷漠模样，似冬日雪夜里凌寒独自开的梅花，一身傲骨，宁折不弯。

眼前忽而陷入一片晕眩，这些日子，顾桓祁常会如此。

头晕目眩之时，会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有时候是一片虚影，有时候连一支烛台上的火苗，都会变成了三个。

顾桓祁闭上眼睛，赶忙伸出手来一把攥住扶手上的金龙，用力到直接泛白，才能勉强稳住心神。

那龙椅上盘踞的金龙雕像极为庄严，像是在无声地宣告这天下的权利所归。

在场的内侍与宫女听见声音，皆连忙把头埋得更低了，一心只想要隐去自己的气息，不愿意帝王之怒迁怒于自己。

顾桓祁垂下眼睫的一瞬，千头万绪缠绕、撕扯着他。

当朝贵妃、太子养母在宫中行巫蛊厌胜之术，前朝那些人又会因此掀起何等风浪。流言蜚语、密函奏折，将会一道一道、密密麻麻、沉甸甸地压在这御案上，压在这龙椅上，压在帝王的冠冕上。

即便今日自己已经坐拥江山，富有四海。却还是要被前朝与后宫的利益关系捆绑。时刻不能忘记帝王的制衡之术。

扎在那布偶上的银针忽而愈发的光亮，猛地扎进了顾桓祁的心里。

半晌，顾桓祁再睁开眼时，挣扎、不舍、犹豫不决，都被强行压入眸底深处。漆黑的眸子里此刻已经满是不容质疑的帝王威色，“你既如此，就不要怪朕不念旧情了。”

沈清和盈盈抬眸，望向顾桓祁。忽而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让偌大的尚宸殿里又冷了几分。

顾桓祁与沈清和四目相对，看着那双清澈动人的眸子，冷声道：“宸贵妃沈氏，御前失仪，礼度疏失，德行有亏，降为妃。即日起收回统理六宫之权，禁足重湘宫，无诏不得出。”

“臣妾，”沈清和垂着眼，一举一动皆恪守嫔妃礼度，向上首位的顾桓祁行了万福礼后，沉声道：“谢皇上恩典。”

顾桓祁的一字一句中皆是彻骨的寒意，那冰冷的铠甲，却在沈清和的谢恩声中，悄然碎裂。

只能再次合上双眼，不愿再看沈清和那削瘦的身影，将那一抹潮湿困于眼眶中。

芜花搀扶着沈清和沿着宫道回转，远远便看见一连串的宫人在重湘宫里进进出出，面无表情，手脚麻利。

宣旨的太监是个生面孔，或许是小碟子和小源子都不愿意担这差事，才让这个太监来的吧。

“奉皇上口谕，宸贵妃沈氏降为妃。即日起，收回统理六宫之权，禁足重湘宫内静思己过，非诏不得出。钦此。”

那声音尖细，甚至不等重湘宫中众人做出反应，便侧开了一步身子，对着身后的人低低地做了一个手势，“动作都麻利点儿，重湘宫内若有逾制之物，一概收回。”

内务府的宫女太监各自分散开来，有的一把将那金羽凤凰的帷幔扯下；架子上的玉器、珍宝、字画和古董花瓶也尽数被撤了；紫檀木的桌椅也被搬走了，换成一张梨花木的书桌和圈椅。就连廊下那两盆名为凤凰振羽的菊花，也未能幸免。

一个小太监才将帷幔卷好，抬头之际看见了小几上的棋盘，随手把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起混入棋盒中，而后又抽出一块儿软巾抱住了棋盘，随意地丢进了箩筐里头，发出一声闷响。

芜花从沈清和身边疾步走向榻边，满脸心疼地看向那箩筐里头的棋盘，近乎哀求地劝慰道：“有劳小公公手脚轻些...娘娘甚是喜欢这棋盘...若是...”

“闪开，”那小太监不耐烦地将芜花一把推开，芜花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倒在被撤去了地毯的地上，手掌搓在粗糙的地面，灰褐色的地面上忽而出现了一条殷红血痕，“喜欢有什么用，逾制之物，皆要收回，岂是谁喜欢便能给谁的？！”

说着，还不屑地瞥了沈清和一眼。

说时迟那时快，木颜晴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猛地在那小太监的膝盖窝上踢了一脚，那小太监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芜花的身前，“哪里来的狗东西在这儿喊叫，给你净身的时候怎么没顺便拔了你的舌头？！”

那小太监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木颜晴的鼻子便要骂人，“你这个...”

“怎么？”木颜晴将地上的芜花搀扶起来，而后疾步上前，将自己的鼻尖正对那人的指尖，毫不躲闪地睁圆了眼睛瞪着他，“如今宸妃娘娘依旧是妃位，是太子养母，你胆敢在重湘宫里造次，是谁给你的胆子？要不要与我去皇上面前分说一二？说说究竟是谁指示的你们，竟让你们敢这般造次。”

那小太监似是被木颜晴的架势吓到了，却还是不甘心地怒骂一句，“分说？就凭你？你当皇上会见你吗？”

“我一条烂命，死了也无妨，”木颜晴又向前踏了一步，梗着脖子，红着眼睛，似乎要将眼前的人撕碎一般，怒吼道：“即便是我死了，也要奋力将今日之事捅到御前，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势利东西还能活几个？”

“你...”

内务府的领事见状赶忙上前，重重地在那小太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把，掐着个尖细的声音佯装怒道：“不长眼的东西，手上没个轻重，还不赶紧给芜花姑娘道歉？”

那小太监深吸一口气，瘪着嘴这才不情不愿地朝芜花弯了弯腰，“对不住了，芜花姑娘。”

芜花从木颜晴的身后迈出来，或许是从木颜晴身上得来的勇气，声音中带着些恨意，瞪着那人道：“从前娘娘还未晋封贵妃时，这玉棋盘就已经在重湘宫了。娘娘如今仍是宸妃，这东西，并未逾制，你们不能拿走。”

那小太监抬头与领事的稍稍对了个眼色，待那领事的点了点头，这才忙不迭地从箩筐里又将那棋盘拿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回了小几上，“是奴才方才大意了，两位姑娘莫要怪罪。”

沈清和立在院子里，远远看着，看着重湘宫里的暖意与华贵渐渐褪去，剥离。眸中仍装着是一汪清泉，平静地不起半点波澜。

经木颜晴这么一闹，妆奁匣子里头的东西被一件一件清点，逾制的首饰，皆被收了去。符合妃位规制的都被小心地放回了妆奁匣子里。

折腾了好一阵子，领事的将沈清上下打量了一遍，唇边牵起若有似无的笑意，走到沈清和的面前，先是恭敬地行了礼，而后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那支赤金五尾凤步摇上——那是当初她晋升贵妃时所簪的步摇。

晋封当日为沈清和梳妆的嬷嬷还说，这是皇上的恩典，特意命人将这步摇的流苏做地长了些。按照规矩，只有皇后及皇贵妃的步摇流苏才可垂至肩膀，贵妃佩戴的步摇流苏只可以垂至耳垂。

如今，这份属于宸贵妃的「恩典」也要被收回了。

芜花看着，倒吸一口凉气，眼眶愈发红了。

沈清和仍旧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缓缓将那步摇从发髻间取下，放到了小路子的手上。

小路子双手捧着那支步摇，像是小心地捧着那曾经无上的荣宠。

不等内务府的人多言，沈清和将耳坠、戒指、手钏，一件一件褪下，悉数放进了小路子的手心里。

小路子把手里的首饰全部递给了内务府的人，那步摇的凤羽在空中划过一道金光，而后落在那锦盒里，与其他的逾制首饰放在一处。

领事的这才满意了，手指在那锦盒上轻轻敲了两下，环视了一圈冷清朴素的重湘宫。就连重湘宫里不曾住人的那一年多时间，好像都比这一刻要富丽些。

最后，那领事的目光又落在了芜花与木颜晴的身上，冷冷笑了，尖细的声音再次在重湘宫内响起，“重湘宫既已禁足，自然也不需要这么些个人伺候了。除了宫女芜花，太监小路子...”

那领事的又看向了木颜晴，犹豫着究竟是要将她送去辛者库还是将她留在这里。

木颜晴直视着他，一边活动着自己的手腕，一边朝他挑了挑眉头。

“罢了，将这个刺头带出去免得招惹麻烦。”那领事嫌弃地念叨一句，指着木颜晴道：“还有你...留下。其余人等，全部带回内务府，另行分配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