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微 第373章 制衡

尚宸殿内，折子已经堆得有半人高了。顾桓祁高高坐在龙椅上，手边香炉里仍燃着一分春。执笔的手顿在半空，顾桓祁垂首端坐，目光落在奏折上，却迟迟未落下半个字的朱批。直到御笔上的朱墨半干，方又搁下。

小碟子换去顾桓祁手边已经凉透的茶水，而后退去一旁看着，也不敢多言，只是捧着拂尘，悄然低下头去。

小源子自景乾宫回来，轻手轻脚地从殿外入内，一举一动都极为谨慎，生怕碰撞出半点声响，又惹得龙颜大怒，“皇上，奴才方才从景乾宫看望太子回来。太子已经服了药，人也精神多了。只是身上的红疹仍未消退，乔太医说，尚需两三日的功夫，红疹才会消除，太子方可痊愈。”

顾桓祁索性将手边的折子合上，抬手扶额，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小源子躬身立在原地，抬眸觑了一眼顾桓祁的神态，不安地舔了舔嘴唇，犹豫再三，终是沉声道：“皇上，奴才方才回转时，正遇上安妃娘娘，安妃娘娘如今正在尚宸殿外...”

顾桓祁没好气地放下扶额的手，冷眸怒瞪着小源子，“你是没看见朕正在看折子吗？”

小源子一凛，赶忙站直身子，“奴才知错，请皇上恕罪。”

说罢，便忙不迭要倒退着离开，出门回了安妃。

高坐上首的顾桓祁眸色一滞，旋即道：“慢着。”

小源子闻声停下了脚步，小碟子侧眸，屏息凝神。两人都不敢出声，等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再说出下一个命令。

思忖半晌，顾桓祁渐渐放缓了声音，眸色也逐渐柔和起来，“让安妃入内伴驾吧。”

小源子低着头，目光直视着尚宸殿里的地砖，眉心一拧。心道：莫不是这个安妃当真是要越过那宸贵妃去。

片刻功夫，尚宸殿里清冽的一分春香气被一缕突如其来的甜香划破，悄然间，那香气靠近盈满顾桓祁的鼻息。

安妃穿着件莲青色的宫装，裙摆处用粉白色丝线绣着盛开的芍药花。步履之间，裙裾拂过尚宸殿的门槛，藏在花纹下点缀的银线宛若流星，时隐时现，漾出些璀璨的光泽。

她的发间簪着一只简单的点翠步摇，珍珠流苏轻轻摇曳，光华在她润泽的颈间流转。那是安妃入宫第一日，人在病中之时，顾桓祁派人送去永宁宫赏赐中的一件。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安妃声音温软，屈膝一礼间不失恭顺，又带着些风情。眉眼间精心描画，深邃灵动。脸颊处胭脂正好，一抹绯红，尽显柔情。

顾桓祁淡淡笑了，笑意浮在唇边，温声道：“到朕身边来。”

安妃直起身子，先是抬眼与顾桓祁对视一眼，眸色明媚，又飞快地下下了头去，笑意含春。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裙摆，向顾桓祁走去。

顾桓祁便直直地看着她，眸色似有深情，在她身上目光贪婪地上下游移着。

只见安妃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缠枝青花纹白玉蝶，上头搁着五块极其精致小巧的糕点。盘子上有一处空隙，想来上头原本应该是有六块糕点的，是门口试菜的宫人先试吃了一块，确认无毒，这东西才能被带进尚宸殿来。

深红色的内馅儿被半透明的糯米皮包裹着，颜色变得浅淡温和了些。经小心捏揉捏，做成了五瓣桃花的模样，而桃花的花蕊，是用金箔轻描，点缀其上。

“臣妾做了许久，皇上尝尝？”安妃说着，用手指捏起一块点心，送到了顾桓祁的唇边。

顾桓祁的唇触碰到柔软的糯米皮，鼻息间闻到甜枣的味道，“是枣泥馅儿？”

安妃略略撇嘴，佯装不悦，满脸娇嗔地皱着鼻子低声道：“皇上先尝尝嘛。”

顾桓祁浅笑，就着安妃的手咬了一口那点心，甜蜜软糯的枣泥馅儿在舌尖丝丝缕缕的化开，可回味之时，却又带着若有似无的酸味。

那酸度正好，不会过于酸涩，抢了甜味，又刚好能解开那甜腻。

顾桓祁眸中略显惊喜之色，与安妃对视着，又轻轻咬了一口她手上的糕点，嘴唇故意与她的指尖轻碰，惹得安妃轻笑一声，羞怯地别过眼去。

顾桓祁含笑，轻声道：“是山楂？”

安妃眸光一亮，“皇上尝出来了？”

“你用了心思了，用山楂的酸味解去枣泥的甜腻，”顾桓祁说着，握住了安妃递糕点的手，一边拿过剩下的半块糕点放进安妃的口中，一边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手背。

“谢皇上，”安妃没有半刻迟疑地吃下顾桓祁递来的剩下半块，学着方才顾桓祁的模样，嘴唇轻碰顾桓祁的指尖，在他的指尖上留下一抹口脂的嫣红。

顾桓祁对这“礼尚往来”甚是满意，看着指尖的口脂，低低地笑了，“爱妃这般蕙质兰心，当真是叫朕心悦啊。”

安妃闻言，笑意缱绻，又顺势倚靠进顾桓祁的怀中，双臂环绕这顾桓祁的脖颈，将口中的糕点细细咀嚼完，才道：“皇上喜欢这点心便好，臣妾还担心皇上因昨日之事心中不悦，会不让臣妾入内...”

说着，见顾桓祁的眸色微变，安妃脸上娇态渐渐收敛，“臣妾失言。”

“无妨，”顾桓祁敛正容色，伸手拦住安妃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抚这安妃衣裙上的芍药绣纹，将指尖的一点红色，涂抹在那芍药的花瓣上，“爱妃体贴，朕心中自然欣喜，又怎么会叫旁的事情扫了兴致呢。”

安妃垂眸，浓密睫羽下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光，转瞬间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恰到好处的忧色，“皇上，臣妾听闻昨日太子玩耍的沙包中被有心人掺入了桂花，惹得太子犯了不服之症。”

“是，”顾桓祁的手背在安妃的脸颊上轻抚，目光温润像是在把玩一件珍藏的宝贝，“太子的生母俪妃有桂花不服之症，所以太子自小便是如此。”

俪妃洛氏便是今日的宸贵妃沈氏，这早就是宫里人人皆知之事，只是一个两个的，都生怕自己被活埋了，所以无人敢将此事宣之于口罢了。

时间一来二去，人们也都习惯了，就真当从前的那个俪妃已经薨逝。

安妃更是自入宫之前便熟知这些，关于洛知微与沈清和之间的点点滴滴，她是绝不会忘的。

靠在顾桓祁的臂弯中，安妃发间的玫瑰花甜香袭人，惋惜道：“不服之症本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只是太子殿下年纪尚小，经不起这番折腾。皇上心中也莫要再怪罪宸贵妃娘娘了。”

顾桓祁手上一顿，不由惊讶，“这后宫中人，哪个不是尔虞我诈，想着的都是如何将旁人从高处拉下来。爱妃竟还想着为他人求情，当真是心善。”

安妃略略地叹了一口气，漫不经心道：“哪里有这么多的诡计呢，皇上多虑了。后宫姐妹皆是想要用心服侍皇上的呀。”

顾桓祁被安妃这副天真模样逗笑了，转而眸光一滞，唇角的笑意渐渐凝固，又沉声道：“只是昨日宸贵妃实在是悖逆无礼。景熙资质尚佳，如今又是朕的独子，朕对他寄予厚望。自然不愿他再留在宸贵妃身边沾染了那狂狷乖张之气。”

安妃眼珠微微一转，听出顾桓祁话里的意思，皇帝国事繁忙，而顾景熙总会长大，顾桓祁是不可能将顾景熙长久地留在身边的。经昨日一遭，顾桓祁虽没夺了沈清和统理六宫之权，只怕之后也不会将顾景熙再送回重湘宫了，日后定会再择人抚育教导。

而放眼六宫，唯一堪此任的，就只有自己与仪嫔了。

每次侍寝完，顾桓祁都会命人给自己端来一碗汤药，说是将养身子，可早日有孕之物。可安妃入宫前就知道，顾桓祁忌惮蓝汝扬毕竟是外邦之人，难以真心为大庆办事，所以根本就不会让自己有孕，那汤药实际是碗避子药。

太子是俪妃洛氏之子，洛家亦是将门，难保将来洛家不会生出什么不臣之心。所以，将太子放在安妃膝下抚养，便可以不动声色地让蓝家与洛家相互制衡。

顾景熙非蓝氏血脉，安妃又无所出，若是有朝一日蓝家反了，江山总会回到顾氏的手上；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洛家又怎么会让蓝家行此事，自然会出手以卫顾氏江山。

这个顾桓祁，倒真是厉害。难怪当初能从嫡子手中抢走皇位，如今又能稳坐江山这么多年。

安妃的唇角无法抑制地轻轻扬了扬。

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蓝家和洛家皆与诚王早有勾连。这金銮龙椅即将易主，如他所愿，江山仍是顾氏江山，只是马上就要改姓另一个「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