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微 第371章 母亲

沈清和带着顾景熙回到重湘宫后，没一会儿的功夫，顾桓祁便到了，玄色暗纹龙袍下，翻涌却又压制着雷霆之怒。

“宫里怎么还会有桂花？”顾桓祁看着床上满脸红疹昏睡着的顾景熙，怒叱一声。

殿内众人跪成一片，谁也不敢说话。只有小路子跪行一步，轻声道：“皇上息怒，今日宸贵妃娘娘带着太子殿下去衍月宫与朗月公主玩耍。两个人丢沙包玩，谁知那沙包里竟被人混了桂花...”

“内务府...”顾桓祁喃喃一句，朝小碟子冷声道：“去查，查那沙包是从何处来的。若查不出来，给衍月宫送去这些东西的一干人等，统统杖毙。”

“是...”

小碟子话音才落，床榻边传来一声冷笑。那声音清冷，如淬了冰。

顾桓祁墨眸一颤，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床榻边摩挲着顾景熙小手的沈清和。

沈清和轻蔑地扬起一侧唇角，悠悠道：“杖毙内务府人当真有用吗？”

看着床榻上已经睡着的顾景熙，身上红疹仍未消，些许地方已经被抓至红肿。一呼一吸间，胸膛起伏。恢复了平稳的呼吸，小小胸膛的每一下起伏，沈清和看着都觉得安心。

“从前两个宫女往重湘宫里放沾着桂花花粉的蝴蝶，害得景熙初次犯了这不服之症。臣妾将她们关进密室，施以水滴刑有半个月之久。而后特地将她们给放了，她们在宫里疯疯癫癫行走半日，夜里又失足落水。如此，还不足以杀鸡儆猴吗？”

沈清和不舍地放开了景熙的手，低头抚平自己衣裙上的褶皱。一时匆忙，未来得及更衣，裙角还沾染着些许的茶渍与尘土。

“内务府的人杖毙一茬，还会再来一茬。重金之下，必有人愿意走上一条死路，为背后之人行这脏事。”沈清和缓缓起身，仰头对视着顾桓祁的眼睛，“所以啊，皇上，杖毙内务府的人，当真有用吗？”

顾桓祁看着眼前鬓发略有些散乱的沈清和，倔强、骄傲、气愤、厌恶，在她的眼底交织成网。顾桓祁抿了抿嘴唇，心里似乎被一双大手揉乱了，目光从床榻上的顾景熙身上扫过，温声道：“清和，景熙遭此事，朕知道你心中愤懑...”

“事已至此，皇上还是要粉饰太平吗？”沈清和轻叱一句，径直打断了顾桓祁的话，而后又放缓了语气道：“宫中不见桂花许久，经上一回的蝴蝶之事后，景熙桂花不服已是人尽皆知。内务府的记档就在臣妾寝殿的桌案上，各宫苑、各造办，无一处采买过桂花。可疑之处只有前些日子母亲入宫陪伴的仪嫔，与新入宫的安妃了。”

两人四目相对，立在偏殿的内寝。殿内被一股莫名的沉寂笼罩着，一旁伺候的宫人连呼吸都放缓了，不敢出半点儿声音。

只有桌案上的一分春徐徐燃着，香气萦绕，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无声蔓延。

顾桓祁吞了一口口水，舔了舔嘴唇，紧紧攥着自己腰间的玉坠，用力到直接泛白，极力克制着，压低声音道：“清和...仪嫔如今仍在病中，朕方才才从安妃处来此，不会是她们的...”

沈清和瞥见顾桓祁仍潮湿地发梢，嗤笑一声，直视着顾桓祁乌黑的头发，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声音清冽，沉声道：“皇上方才在做什么？”

顾桓祁循着沈清和的目光，心下一凛。方才得知消息时，顾桓祁与安妃才结束了一番**，沐浴更衣完，还来不及等发丝全干透，便匆匆赶来了重湘宫看望。

“清和...”顾桓祁的声音变得干涩沙哑起来，吐字沉缓，一字一句，似一块儿玉石，敲打在死寂一般的气氛中，“你当真要如此吗？”

沈清和并未有半点收敛，珠钗轻颤，脸色铁青。可那双眼睛依旧闪烁如星辰，没有半分恐惧，近乎质问道：“皇上，方才情况危急，乔太医若是晚来一步，只怕您再也见不到景熙了。景熙在鬼门关外徘徊之时，他的父皇又在做什么呢？”

小路子抬眸，目光飞快地从沈清和与顾桓祁的脸上掠过。垂眸一瞬时，小路子分明看见了顾桓祁抑制不住抖动的手。

沈清和仰着头，“景澈景辞相继薨夭，景熙今日又遭此大难，这难道不值得您往下追查吗？只是杖毙内务府的人，此事便能平息吗？那明日内务府进了新人，又当如何呢？”

顾桓祁怔怔地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沈清和，说不出话来。

沈清和看着他，眸色冷漠，许久，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低低地笑了，“如今尚有嫌疑的不过是仪嫔处与安妃处，皇上都不肯下令彻查，莫不是有意包庇？”

“清和...”顾桓祁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沈清和的手。

沈清和却执拗地稍稍后退半步，福礼下身，“皇上国事繁忙，臣妾恭送皇上。”

她执拗地挺直着脊背，在天子面前，这份不卑不亢显得格外冰冷，却又格外愚蠢。

阳光从顾桓祁的身后照进来，他的身影笼罩在沈清和的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僵在半空中许久，终了，顾桓祁眸中最后一丝温暖褪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你既决意如此，也不要怪朕心狠了。”

帝王的威严与母亲的倔强，相立对峙。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沈清和眉心一拧，抬起头来，仰视着高高在上的顾桓祁。只听见他扬声唤了一句：“来人！”

门外，小源子带着一串宫人鱼贯而入。

顾桓祁俯首，脸上满是冷漠。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笑容中蕴含着上位者将下位者肆意玩弄于股掌的那种残忍玩味，看着沈清和的双眸，声音清晰得可怕，近乎挑衅地一字一句道：“宸贵妃六宫事忙，无暇看顾太子，致使太子误触桂花。自今日起，将太子带去景乾宫偏殿，由杜鹃杜若照料。没有朕的准许，任何人不得探望。”

沈清和原本挺直的脊背微不可察地一僵，与顾桓祁对视着，却仍紧咬着牙，不肯为方才的口不择言低头认错。

顾桓祁看见沈清和轻轻颤抖的睫羽，方才眸中坚定的锐光终于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担忧。唇边的冷笑又深了几许，转过头不再看向沈清和，目光落在内寝外的地毯上，视线聚焦之处已是一片虚空，“宸贵妃，你既如此，那便如此吧。”

说罢，松开了紧握着腰间玉坠的手，转身离开了。

一步一步，靴底敲击着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玄色龙袍拂过石阶，没有片刻停留，渐行渐远。

待脚步声与佩环声消失不见，小源子朝沈清和作揖行礼，面色为难道：“宸贵妃娘娘，得罪了。”

而后低低地做了一个手势，命人将仍在昏睡中的顾景熙抱走了。

殿内响起一阵纷乱的衣料摩擦声，脚步声，物件搬动声。

折腾了好半天，才总算安静了下来，偌大的偏殿就只剩下沈清和与小路子两人。

殿内，一分春香气依旧，小路子怔怔地望着沈清和，抿着嘴唇，不敢出声劝慰。

沈清和面无表情地朝小路子扬了扬手，“出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小路子躬着身子低下头，倒退着离开了偏殿。

正欲合上房门时，听见屋里终于传来了哭泣声。侧眸循声望去，屋子里那个纤瘦的背影止不住地颤抖着。她方才那副凛然的模样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母亲的恐惧与绝望。

“你不去劝劝？”芜花立在不远处，满脸关切地低声问道。

小路子合上门，浅浅摇头，“哭出来也好，娘娘忍了太久了。哭出来，就好了。”